此时,与季昌明的恐慌不同。
侯亮平大马金刀地走到审讯桌对面坐下,将手里的文件夹重重拍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试图从气势上先声夺人。
“姓名?职务?那辆京A88开头的防弹红旗,是丁义珍给你的吗?给你个机会,现在主动交代,还能争取宽大处理。”
侯亮平语速极快,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炮弹般射出。
然而,对面的男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没有听到侯亮平的话,自顾自地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
这种彻底的无视,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侯亮平感到恼火。
他感觉自己卯足了劲的一拳,却打在了棉花上。
“我跟你说话呢!你什么态度!”
侯亮平的声音提高了几度。
这时,那男人才缓缓放下茶杯,抬起头,目光第一次落在了侯亮平的脸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深邃,平静,却又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
侯亮平感觉自己在那道目光下,被从里到外看了个通透,所有的伪装和气势都无所遁形。
“侯亮平。”
男人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一颗钉子,精准地钉进侯亮平的耳朵里。
侯亮平愣住了。
他没想到对方会直接叫出他的名字,还用这种老干部式的称谓。
“侦查一处处长,由最高人民检察院空降至汉东省人民检察院,主持工作,没错吧?”
男人继续说着,语气平淡得在陈述一份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报告。
侯亮平脸上的那股子傲气瞬间凝固了。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惊疑。
这不对!
一个被捕的嫌疑人,怎么可能对他的身份背景了解得如此清楚?
男人没有理会他的震惊,继续往下说:“你的父亲,侯建军同志,早年在东北检察系统工作,后来调任上面,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老检察官了。”
“你的妻子,钟小艾,目前任职于纪律检查委员会。”
轰!
如果说第一句话只是让侯亮平惊讶,那么后面这两句,就两道惊雷,直接在他脑子里炸开了。
家庭背景,社会关系,这些本应是绝密的信息,却被眼前这个身份不明的男人风轻云淡地说了出来,而且准确无误!
侯亮平感觉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煞白。
那股子志在必得的狂妄气势,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握着笔的手,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站在他身后的陈海,更是浑身僵硬,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衬衫。
他终于明白自己那股不祥的预感从何而来了。
他们哪里是抓到了一条大鱼,他们这是……
一头撞进了鲨鱼的嘴里!
审讯室里陷入了死的寂静。
空气凝固了,每一秒都一个世纪般漫长。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双利刃般的眼睛死死锁住侯亮平,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问道:“我知道你是谁。”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一句反问,一把无声的锤子,重重砸在侯亮平的胸口。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我是谁?
这个问题本该由他来问,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敲开嫌疑人顽抗的心理防线。
可现在,角色完全颠倒了。
他,侯亮平,反贪局的侦查处长,成了被审问的那一个。
混杂着羞辱和惊惧的怒火,从他心底猛地窜起。
他强行压下颤抖的手,试图重新夺回主动权。
“你少在这给我故弄玄玄虚!”
侯亮平的声音干涩,却刻意拔高,试图用音量掩盖内心的慌乱。
“我办过的案子,比你走过的桥都多!什么京州光明湖项目里的贪官,什么赵德汉,两亿现金藏在别墅里,不都被我挖出来了?你以为你是谁?能比他们还特殊?”
他一口气说出自己的赫赫战功,每一个字眼都带着炫耀的锋芒。
这是他的底气,是他赖以成名的资本。
他想用这些沉甸甸的功绩,把眼前这个男人压垮,让他明白,无论他背景有多深,在自己这个“猴子”面前,都不过是另一只要被揪出尾巴的狐狸。
然而,男人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他甚至没有去看侯亮平,只是将目光重新落回到那杯已经半凉的茶水上,在研究茶叶的沉浮。
这种极致的平静,让侯亮平所有的叫嚣都显得那么滑稽可笑。
“说完了?”
男人终于抬起眼皮,淡淡地问。
侯亮平的胸膛剧烈起伏,一口气堵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侯亮平同志,”
男人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姿态从容得他才是这里的主人,“最高检派你来汉东,是指导工作,协助办案。我没记错的话,对于重大案件,你应该是在省检察院的统一指挥下,进行侦查活动。而不是现在这样,跳过所有程序,直接把人从机场带到这里来审讯。”
他的语速不快,条理清晰,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打在法律程序的关节上。
“你这是越权。”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四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侯亮平的耳朵里。
侯亮平的瞳孔骤然收缩。
越权!
这个词,对于一个检察官而言,是何等严重的指控!
他想反驳,想说这是特殊情况,是紧急措施。
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因为对方说得没错,从程序上讲,他这次的行动,确实存在瑕疵。
这是他急于立功,急于在汉东打开局面的一个冒险之举。
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被眼前这个男人一语道破。
男人看着他涨成猪肝色的脸,嘴角终于有了变化。
那不是笑,而是一种近乎怜悯的轻蔑。
猎物,在审视着自以为是的猎人。
审讯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成一块沉重的铅,压得人喘不过气。
“同志,你误会了。”
一直站在后面,几乎被这惊心动魄的交锋骇得魂不附体的陈海,终于强迫自己动了起来。
他向前一步,站到侯亮平的侧前方,试图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充满压迫感的力场。
“我们是汉东省人民检察院反贪局的。”
陈海的声音努力保持着平稳,他掏出自己的工作证,展示给对方看。
“我叫陈海,是反贪局局长。这次的行动,是经过我们局里研究决定的,完全符合规定。我们只是想请你回来协助调查一些情况。”
他试图用官方的身份和程序化的语言,将这场失控的审讯拉回到正轨。
他以为,搬出“汉东省反贪局局长”这个身份,至少能让对方有所忌惮。
可他想错了。
男人连看都没看那本工作证一眼,目光直接落在了陈海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过复杂难明的情绪。
“陈海局长。”
男人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汉东大学政法系毕业的高材生,子承父业。”
陈海的心猛地一跳。
“你父亲,陈岩石同志,是个值得尊敬的老检察官。我听说,他老人家退休后,还在为大风厂的工人权益四处奔走。身体还好吧?”
轰隆!
陈海感觉自己的大脑被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
陈岩石!
这个名字从对方嘴里说出来,语气那么自然,那么熟稔,在谈论一位多年的老友。
一种比刚才侯亮平被揭穿身份时,更深沉、更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陈海的全身。
他的脊背猛地绷直,额头上渗出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下来。
他父亲的事情,尤其是大风厂的股权纠纷,是他们家内部的事情,是近几年才闹得沸沸扬扬的。
眼前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而且还用这种长辈关怀晚辈的口吻……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背景调查能做到的了。
这背后,隐藏着他完全无法想象的深层联系。
这一刻,陈海终于彻底明白了。
他们惹上的,根本不是什么贪官污吏。
这很可能是一个他们绝对不该碰,也绝对碰不起的人!
看着侯亮平和陈海两人脸上如出一辙的惊骇与苍白,男人靠在椅背上的身体,微微坐直了一些。
他不再咄咄逼人,语气反而变得有些平淡,在陈述一个令人失望的事实。
“一个空降的处长,一个本地的局长。”
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
“两个英姿勃发的反贪官员,兴师动众,在机场布控抓人。”
他顿了顿,端起茶杯,吹了吹已经没有热气的茶水,然后轻轻放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这声音在死寂的审讯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结果呢?”
他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质问,直直刺向两人。
“抓了人,却连对方是谁都搞不清楚?”
“你们汉东省检察院,现在就是这么办案的吗?!”
那最后一句质问,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侯亮平的脸上。
灼热的羞耻感瞬间席卷了他全身,将他那份从上面带来的自信与骄傲,烧得一干二净。
他想反驳,想咆哮,想用最尖锐的语言捍卫自己作为侦查处长的尊严。
可喉咙里被塞了一团滚烫的棉花,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对方说的是事实。
一个他无法辩驳,也无力辩驳的事实。
“你到底是谁,坦白从宽,抗拒从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