黥布逃离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里如同丧钟般远去。沉重的殿门隔绝了最后一丝声响,只有怀瑾自己粗粝的喘息和心跳在死寂中轰鸣。每一次吸气,断裂般的剧痛就从左臂炸开,顺着肩胛骨蔓延至整个背脊,被扼过的喉咙更是火烧火燎,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滚烫的砂石。她侧躺在冰冷刺骨的夯土地上,脸颊贴着湿冷的泥土,能闻到灰尘、霉味和淡淡的血腥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右手指尖无意识地抠挖着身下的泥土,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垢和碎石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也许是一个时辰,沉重的殿门再次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一线昏黄的光线刺破黑暗,勾勒出那个佝偻、沉默如影子般的老宦官轮廓。他依旧没有言语,只是将一个粗陶碗放在门边,里面是比之前更稀薄、漂浮着可疑黑色絮状物的“粥”。他的动作比上次更慢,浑浊的眼睛如同蒙尘的珠子,极其隐蔽地扫过殿内——当看到角落那一片狼藉的挖掘痕迹,看到蜷缩在地、气息奄奄的怀瑾时,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怀瑾用尽全身力气,才让僵硬的脖颈微微转动,视线对上老宦官那双深藏着无尽悲怆与焦急的眼睛。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干裂的唇瓣渗出细微的血珠。她沾满泥污的右手,极其缓慢地从身下抽出,用唯一能动的手指,在冰冷的夯土地面上,划出三道极其短促、却异常清晰的竖线。然后,她的指尖艰难地挪动,在那三道竖线旁,画了一个扭曲的、如同被扼住咽喉的河湾轮廓——泗水彭城!
老宦官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颤!他死死盯着那三道竖线和那个河湾,浑浊的眼珠里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绝望的明悟。三道竖线!三天!三天后泗水彭城!他明白了!公主在用命传递的,是这个!
他没有再点头,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那放碗的手,在收回时,手指极其轻微地、如同被风吹拂的枯叶般,在门框内侧刮了一下,留下几道几乎看不见的泥痕。随即,他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入门外昏沉的光线中,沉重的殿门再次隔绝了希望与绝望。
时间在剧痛和冰冷中凝滞成粘稠的毒液。怀瑾的意识在昏沉和清醒的边缘反复撕扯。黥布没有再来,只有每日准时出现的馊粥提醒着她时间的流逝。每一碗,她都强迫自己吞咽下去,哪怕胃里翻江倒海,哪怕喉咙如同刀割。她需要体力,哪怕只有一丝丝。
第三天清晨,当那扇沉重的殿门再次被推开时,走进来的却不是送饭的老宦官,而是黥布。他脸上的刺青似乎比往日更加狰狞,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手里没有提粥桶,只有一根粗糙的麻绳。他看也没看地上的怀瑾,径直走到墙角那片被他掘开的狼藉处,粗暴地踢开散落的碎砖,然后蹲下身,用那双沾满泥垢和不知名污迹的手,再次在那片浮土里扒拉起来,动作急躁而凶狠,仿佛在寻找什么遗失的珍宝,又像是在掩盖什么。
怀瑾的心沉了下去。他在找那半枚玉蝉?还是发现了什么?老宦官…成功了吗?
就在这时,殿外隐隐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脚步声急促而杂乱,远远地,似乎还有压抑的呼喝声传来。黥布扒土的动作猛地顿住,警惕地侧耳倾听。
突然,一阵急促的、带着明显惊惶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殿门外!“黥布!黥布!”一个尖细而变调的宦官声音响起,带着喘不上气的恐慌,“快!快出来!出大事了!卢…卢生仙师…还有中车府令…都…都来了!陛…陛下口谕!要立刻提审…提审兰池宫的小公主!”
“什么?!”黥布霍然起身,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愕,甚至…一丝慌乱。他猛地看向蜷缩在地上的怀瑾,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了染缸——惊疑、恐惧、难以置信。
殿门被外面的人用力拉开,刺眼的光线涌了进来。怀瑾被强光刺激得眯起眼,模糊的视线中,只见门外站着的不止是那个报信的宦官,还有几名身着深衣、气息肃杀、明显不是兰池宫侍卫的人。他们的目光越过黥布,冰冷地落在她身上,如同在看一件即将被搬上刑台的证物。
黥布脸色变幻不定,最终狠狠地啐了一口,将手中的麻绳胡乱塞进腰间。他大步走过来,带着一股浓重的土腥气和戾气,再次粗暴地将怀瑾从地上拎起,像拖拽一个破麻袋般,将她拖出了这间囚禁了她多日的黑暗牢笼。
刺骨的寒风瞬间裹挟了怀瑾单薄的身体,让她剧烈地哆嗦起来。她努力睁开被汗水、血污和灰尘糊住的眼睛,望向兰池宫荒芜的庭院。景象让她心头一震。
庭院里,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十数名身披玄甲、腰佩青铜长剑的郎卫肃立四周,眼神锐利如鹰隼,封锁了所有通道。他们的甲胄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与兰池宫的破败颓唐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庭院中央,站着两个人。左边是身着深紫色官袍、面色阴沉如水的赵高。他负手而立,狭长的眼睛微微眯着,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死死钉在被拖出来的怀瑾身上,那眼神仿佛在穿透她的皮肉,审视她骨头缝里藏着多少秘密。他腰间的玄玉带钩在光线下流转着幽暗的光泽,像一只蛰伏的毒蛇之眼。
右边,则是须发有些凌乱、深衣下摆沾着泥点、脸色苍白中透着一种异样亢奋的卢生!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卷展开的帛书或是某种皮卷,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的目光同样聚焦在怀瑾身上,但与赵高的阴冷审视不同,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悸、探寻,还有一种近乎狂热的、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希冀!当他的视线落在怀瑾青紫肿胀的胳膊、脖颈的淤痕以及嘴角干涸的血迹时,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又像是印证了什么可怕的猜想,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黥布将怀瑾重重掼在冰冷的砖地上,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人,仙师,罪奴带到!”
赵高没有说话,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目光依旧锁在怀瑾身上。
卢生却向前一步…嘶喊:“公主!你…你三日前所言‘泗水恶鲛’… 三日前八百里加急所报!泗水郡彭城段暴雨引发山洪,河道改道,冲毁 新筑之土坯官道三十里! 今日清晨急报方至! 更…更有人在洪水退后的河滩淤泥中…发现巨兽骨骸!形如…形如恶蛟!口衔…口衔半截断裂的刻字青石!”
他扬了扬手中皮卷,那朱砂绘制的河道图与“恶蛟”标记触目惊心:
“石上 ‘皇帝东巡,德兼三皇’之‘德’字断裂,恰如公主…恰如公主沙盘所示!此乃天警!陛下口谕即刻带公主入宫问询!”
怀瑾趴在地上,冰冷的砖地汲取着她仅存的热量。卢生的话如同惊雷在她耳边炸响,巨大的冲击力甚至暂时压过了身体的剧痛。成功了!老宦官!他竟然真的在三天内,将这用命换来的信息,送到了能利用它的人手中!郑夫人宫中那个不起眼的哑巴老宦官,他究竟是谁?他如何做到的?是联系上了卢生府中的人?还是利用了别的渠道?这其中的凶险和智慧,让怀瑾心底生出寒意和一丝渺茫的敬意。
赵高的脸色在卢生的话语中变得极其难看,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他阴鸷的目光在怀瑾和激动失态的卢生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化为一声冰冷的嗤笑:“仙师稍安勿躁。此童妖异,其言岂可尽信?彭城山洪,不过天灾巧合。至于巨兽骨骸?”他嘴角勾起一抹刻毒的弧度,“焉知不是六国余孽故弄玄虚,惑乱人心?此等妖言,正需严加勘问!” 他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如同冰珠砸落,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再次套向怀瑾,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机。他绝不相信什么天警,他只知道,这妖孽必须死,而且要死得毫无价值!
怀瑾的身体在赵高冰冷的目光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剧痛和寒冷,以及那即将到来的、更凶险的搏杀。她被两名郎卫粗暴地架起,双脚几乎离地。左臂被触碰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喉头涌上腥甜。她被迫抬起头,视线越过赵高阴沉的紫袍和卢生激动的深衣,望向兰池宫残破的宫门之外。
通往咸阳宫的路,铺满了新落的寒霜,每一步都将踏碎她脆弱的骨头,每一步都可能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焚书坑的灰烬被寒风卷起,如同黑色的雪片,无声地落在她汗湿血污的额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