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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焚书坑的灰烬像黑色的雪,日夜不停地飘落在兰池宫枯死的藤蔓上。怀瑾蜷缩在偏殿冰冷的玉簟角落,小小的身体几乎要被空旷殿宇的阴影吞噬。监视她的黥布如同一尊铁塔,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上,脸上刺青在幽暗光线下如同蠕动的活蜈蚣。他偶尔扫过来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审视——一个注定要被“意外”抹除的“晦气”公主,在他眼中与待宰的羔羊无异。秦制森严,皇权至高?在赵高一手遮天的内廷,在皇帝可能早已遗忘的兰池宫,一个被扣上“巫蛊”嫌疑、母族将倾的稚龄公主,其生死只在赵高一念之间。黥布作为赵高的刽子手,他的胆量并非来自自身,而是背后那掌控生死的巨大阴影。

怀瑾的目光落在东南墙角那片潮湿发霉的墙皮上。前世零碎的记忆碎片在她脑海中翻腾——她曾在某本冷僻的考古报告中读到过,秦代兰池宫遗址东南角曾出土过一批夹藏在墙体内的简牍,经鉴定为仆役偷藏的周礼残篇!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不属于当下时空的“预知”。但这信息如何变成武器?她需要一个引爆点,需要一个“看见”的人。

机会出现在三天前。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宦官,奉命来清理兰池宫堆积的废弃杂物。他动作迟缓,眼神浑浊,只在搬动一个积满灰尘的旧陶豆时,与角落里的怀瑾有过一瞬极短的对视。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哀痛与熟悉,让怀瑾的心猛地一跳——是郑夫人宫里的人!春莺曾提过,有个在夫人殿外侍弄花草几十年的哑巴老仆,对夫人忠心耿耿。他竟被贬到了这里做苦役!

老宦官清理到东南墙角时,怀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能说话,任何异常都会引来黥布。就在老宦官背对着黥布,用破布擦拭那片霉斑墙面的瞬间,怀瑾用尽全身力气,将手里一直攥着的一块小石子,朝着那片墙的方向,极其轻微地、迅速地弹了过去!石子撞在墙角,发出几乎细不可闻的“嗒”一声。

老宦官擦拭的动作猛地一顿。他浑浊的眼睛微微抬起,极其隐蔽地扫了一眼那片墙,又极其迅速地垂下眼帘。他没有看怀瑾,仿佛只是被小石子惊扰了一下。但在那电光火石间,怀瑾捕捉到了他眼中骤然加深的惊疑!他明白了!他一定知道那片墙有问题!郑夫人掌宫多年,椒房殿的旧人或许早就知道某些隐秘角落的秘密。这个老宦官,很可能就是传递信息的关键一环!怀瑾强压住狂跳的心脏,立刻缩回角落,恢复了木然的表情。老宦官继续擦拭,动作似乎更慢了些,手指在那片墙上停留的时间,也略长了一点点。一个无声的交流在黥布的眼皮底下完成了。

接下来的两天,怀瑾开始演戏。她不再只是沉默蜷缩,而是时常爬到那片东南墙边,把耳朵贴在冰冷的砖上,小脸做出专注倾听的样子,有时还会用指甲轻轻抠挠墙缝里的青苔。黥布起初只是冷眼旁观,斥骂几句。直到有一次,怀瑾在他靠近时,猛地缩回手,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孩童好奇与隐约恐惧的表情,指着那片墙,用细弱、带着点不确定的声音嘀咕:“有…有小虫子在里面…咬东西…嘎吱…嘎吱的响…”

黥布嗤之以鼻:“公主胡说什么!再聒噪把你扔出去喂狗!” 但他扫向那片墙的目光,终究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虫子蛀书?深宫老墙,藏污纳垢,似乎也并非全无可能。他虽不信什么鬼祟,但若真有隐患,也需查清。更重要的是,这“异常”需要被一个“合适”的人看到,坐实。

于是,当卢生因为骊山地宫卜算不顺,心烦意乱地踏入兰池宫庭院散心时,黥布“恰好”在呵斥贴在墙边“听虫子”的怀瑾。卢生疲惫的目光被这小小的骚动吸引。怀瑾仿佛被黥布的怒喝吓到,瑟缩着抬起头,小脸苍白,却依旧执拗地指着那堵墙,对着卢生这个新出现的、看起来地位更高的人,用更清晰、带着一丝求助般无助的语气重复:“大人…墙里面有声音…像虫子蛀书…嘎吱…嘎吱的…阿瑾害怕!”

这一声“蛀书”,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卢生本就因卜算结果而高度紧张的神经。书?深宫墙内?他浑浊的眼睛瞬间锐利起来,死死盯住那片看似寻常的霉斑墙。焚书的余烬还在宫外飘荡,对文字的敏感和恐惧几乎刻进了每个方士的骨子里。这稚童的呓语,在他耳中不再是无稽之谈,而是某种不祥的征兆!他甚至没有再看黥布和怀瑾一眼,转身匆匆离去,深衣下摆带起一阵阴冷的风。

三天后的暴雨夜,惊雷如同天罚之锤,狠狠砸在兰池宫东南角!那堵被怀瑾反复“点名”、被卢生疑心、或许也因年久失修而内部早已被白蚁蛀空的宫墙,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轰然崩塌!泥水裹挟着断木碎砖倾泻而下。

天刚蒙蒙亮,黥布骂咧咧地指挥着几个刑徒清理瓦砾。雨水混合着泥土的气息弥漫。突然,一个刑徒的铲子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不同于砖木的脆响。他扒开湿漉漉的瓦砾和朽木,几片粘连在一起的、被泥水泡得发胀变形的竹简赫然露了出来!简片上模糊但依旧可辨的墨迹,像一道道陈旧的伤疤。

“有东西!”刑徒惊呼。

黥布脸色一变,快步上前。更多的竹简被小心翼翼地清理出来。虽然被泥水浸泡,字迹洇染,但“衮冕九旒”、“藻火粉米”、“玄衣纁裳”等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烫伤了在场每一个秦人的眼睛!这是《周礼》!是皇帝陛下明令禁止、付之一炬的周礼!

消息像长了翅膀。卢生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再次冲进兰池宫,他的深衣下摆沾满泥浆,脸上毫无血色,比那断壁残垣更像废墟。他扑到那堆被刑徒们小心翼翼摊开在油布上的湿简旁,颤抖的手指抚过冰冷的竹片,辨认着那些被视为禁忌的文字。就在他心神剧震,几乎要被这“应验的谶言”压垮时,眼角余光瞥见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怀瑾不知何时又挤到了废墟边缘,黥布正粗暴地推搡她:“滚开!晦气东西!”

就在黥布的手即将碰到她的瞬间,怀瑾猛地蹲下身,从泥水里飞快地抓起一只昨夜被暴雨淹死的蜉蝣。那蜉蝣的翅膀黏在一起,细长的身体僵直。在黥布的手抓到她的胳膊,用力将她提离地面的刹那,怀瑾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只湿漉漉、脏兮兮的蜉蝣尸体,狠狠按在了摊开竹简上最清晰可见的“玄衣纁裳”四个大字中央!蜉蝣干瘪的躯体紧紧贴着墨迹,污浊的泥水从她小小的指缝间挤出,顺着竹简的纹理流淌。

“虫子…”怀瑾被黥布拎着,双脚离地,她仰起头,乌黑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直直刺入卢生惊骇欲绝的瞳孔,“…虫子吃了周天子的衣裳。”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废墟上的嘈杂。

“噗通!”卢生如遭重击,猛地后退一步,袖中那枚片刻不离身的龟甲“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落泥水之中!昨日太医令那战战兢兢的奏报声,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中尖啸:“陛下…陛下呕血…血中…有细小红虫蠕动…疑为…丹毒化蛊!” 呕血…红虫…丹毒…蛊!眼前这稚童指下的死虫与竹简上象征帝王威仪的“玄衣”…这冰冷恶毒的“应验”,让卢生全身的血液都冻僵了!他死死盯着怀瑾,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索命的妖物。

移宫第九日,压抑的气氛如同浸透水的牛皮,紧紧包裹着兰池宫。一场临时起意、用以驱散此地“不祥”的禳灾仪式在荒芜的庭院里仓促进行。卢生的脸色依旧苍白,握着桃木剑的手微微发颤。他剑尖蘸着浓稠发酸的黍酒,在铺着细沙的地面上艰难地画着辟邪的符咒,试图驱散连日来盘踞心头的巨大恐惧。浓烈的劣质酒气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怀瑾被黥布牢牢按在廊柱的阴影下,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她的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针,穿透黥布宽厚的背影,死死锁住卢生脚下那片被酒液浸染的沙地。

就在卢生心神不宁地画完最后一笔,稍稍松懈的瞬间,怀瑾的身体如同压紧的弹簧猛然释放!她用尽全身力气,不顾一切地撞向黥布钳制她胳膊的手!黥布猝不及防,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撞得手一松。怀瑾像一道离弦的灰色箭矢,猛地冲向庭院中央那只盛满黍酒的、沉重的陶坛!

“哐当——哗啦!!”

陶坛被撞得剧烈摇晃,随即倾倒!琥珀色(就是浑浊黄色)的酒液如同失控的洪水,轰然冲垮了地上刚刚画好的符咒,汹涌地漫过旁边晾晒着待抄录秦律的竹席!浓烈刺鼻的酒气瞬间爆炸般充斥整个庭院。竹简被酒浪冲得翻滚散落,浸泡在粘稠的液体里。其中一片竹简上,“诸侯”二字的墨迹遇酒急速晕染扩散,边缘变得模糊扭曲,在流动的酒液中诡异地伸展、变形,首尾隐隐相连,竟在污浊的背景下勾勒出一条狰狞盘踞、仿佛欲择人而噬的恶蛟轮廓!

“啊——!”怀瑾爆发出凄厉到刺破耳膜的尖叫,小小的身体因巨大的恐惧加上撞击的疼痛便筛糠般抖动着。她赤着脚,不顾满地狼藉的酒液和竹简碎片,疯狂地踢蹬着,仿佛那“恶蛟”真的要从酒液中扑出来,“恶蛟!恶蛟活了!它要吞掉日晷!吞掉太阳!!” 她指着那片被酒液浸染、扭曲变形的“诸侯”竹简,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放大,里面倒映着翻涌的酒光,如同地狱的火焰。

“公主!!”黥布被彻底激怒,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兽,怒吼着扑了上来。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狠狠抓住怀瑾纤细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脆弱的骨头捏碎!剧痛让怀瑾眼前发黑,小脸瞬间惨白如纸。

然而卢生却对黥布的怒吼和怀瑾的惨叫充耳不闻。他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地上那片更大的酒渍区域。浑浊的酒液在沙土、竹简碎片和倾倒的符咒间肆意流淌、渗透,蜿蜒曲折,如同一条拥有生命的毒蛇。渐渐地,一幅令人头皮炸裂、寒气直冲天灵盖的图形在他眼前清晰起来——那蜿蜒的河道,那巨大的、如同咽喉被扼住的河湾…分明是泗水!尤其是彭城附近那个致命的、在《录图书》中被隐晦标记为“锁喉之地”的河湾!他怀中贴身藏匿的《录图书》羊皮卷,仿佛感应到这恐怖的“巧合”,瞬间变得滚烫灼人!那上面用朱砂绘制的“亡秦者胡”的恶谶,以及旁边标注的泗水河道图,正与眼前这片由酒液和恐惧绘成的“地图”完美重叠!

冷汗如同冰冷的蚯蚓,瞬间爬满了卢生的脊背,浸透了他沉重的三重深衣。他下意识地紧紧捂住胸口,那里藏匿的羊皮卷烫得他皮肉生疼。就在这时,怀瑾沾满了酒液、泥污和不知是自己还是别人血渍的小手,带着一种孩童天真无邪却又冰冷刺骨的精准,猛地抬起,指向他腰间悬挂书匣(里面装着占卜用的蓍草和几片备用龟甲)上的一道细微裂缝——那是前日始皇因卜算结果震怒,摔碎龟甲时,飞溅的碎片划伤的痕迹。

“鲛鱼…”怀瑾的声音因为剧痛和窒息般的恐惧而嘶哑颤抖,带着浓重的哭腔,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的黑色火焰,死死盯着卢生,仿佛要烧穿他的灵魂,“…卡在胡人的喉咙里了!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好痛!好痛啊!” 她每说一个字,身体都在黥布的铁掌下痛苦地抽搐一下,仿佛那被卡住的鲛鱼就是她自己。

“妖孽!!”黥布再也无法遏制沸腾的杀意,另一只手扬起刀鞘,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砸向旁边的朱漆廊柱!

“砰!!!”

一声沉闷如丧钟的巨响在死寂的庭院里炸开!木屑纷飞,灰尘簌簌落下。巨大的声浪震得怀瑾耳膜刺痛,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她眼前一黑,喉头涌上腥甜,剧烈的痛楚和声浪的冲击让她小小的身体彻底瘫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只剩下在黥布铁钳般大手下无意识的颤抖和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她将脸深深埋进自己沾满泥污酒渍的臂弯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像一只濒死的幼兽。

卢生面无人色,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看着蜷缩在黥布脚下、如同被狂风蹂躏过的残花般的怀瑾,又看了一眼地上那片正被沙土贪婪吸收、渐渐变得模糊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里的泗水酒痕图,最后目光落在书匣上那道仿佛无声嘲笑着他所有恐惧的裂缝上。他袖袋里那枚裂痕又加深了一分的龟甲,沉甸甸地坠着他的心脏,像一块来自深渊的墓碑。他嘴唇哆嗦着,什么也没说,甚至不敢再看怀瑾一眼,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逃命般冲出了这片弥漫着绝望、酒气、血腥味和无边恐惧的庭院。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里急促远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怀瑾微弱而压抑的抽噎上,也踏碎了卢生心中最后一丝侥幸。泗水恶谶,已然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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