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国和王晶“人间蒸发”已经三天了。
宏远集团第十项目部像一锅被投入巨石的沸水,各种猜测和谣言疯狂滋长、翻滚。
有人说他俩是嗅到风声提前跑路了;
有人信誓旦旦说看到被纪委的人悄悄带走“协助调查”;
更离谱的,说他们卷了分包商的巨款潜逃国外……流言蜚语像工地无处不在的灰尘,钻进每一个角落,搅得人心惶惶。
而陈默,这位名义上的“安全副经理”,则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承受着来自上下两头的巨大压力。
分包商张总手下的马仔,那只戴着粗大金戒指的手,将一份打印好的结算单推到陈默面前,脸上堆砌着虚假的同情,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子。
“陈经理,孙总王总这一‘休假’,项目上的事儿千头万绪,总得有人做主不是?我们兄弟也不能白忙活,垫了那么多钱,总得回笼点资金周转啊。”
他敲了敲结算单上那个刺眼的、被凭空加上的20%金额,“这点‘辛苦费’,也是兄弟们熬夜赶工、担着风险应得的。签了吧,签了,大家都好过。不然……”
他拖长了语调,声音压低,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孙总和王总那边,万一在局子里扛不住压力,说点什么……,陈经理您可是也在场的呀……录像嘛,总归是有的,清清楚楚。”
那只举着手机、镜头正对着陈默的马仔,无声地咧了咧嘴,露出黄牙。
汗珠沿着陈默的鬓角滑下,砸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仙人跳那晚的屈辱和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不签,这些分包商们绝对有办法让那晚的“证据”出现在任何能毁掉他的地方。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沓厚厚的结算单。纸张冰凉,上面那些凭空多出来的工程量、虚高的材料价格、子虚乌有的技术措施费……像扭曲的毒蛇,缠绕着所谓的“事实依据”,散发着腐败的恶臭。
“笔。”陈默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马仔眼中精光一闪,立刻递上一支拧开笔帽的签字笔。
陈默接过笔,目光死死盯着那个被强加的、天文数字般的20%。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
签下去,不仅意味着巨大的国有资产流失,更意味着他亲手给自己的良知钉上了耻辱柱。
不签?孙建国和王晶在里面的“供述”,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甚至锒铛入狱。
最终,笔尖沉重地落下,沙沙的轻响在死寂的办公室里被无限放大。
陈默的名字,伴随着那个耻辱的金额,最后一次落下最后一笔。笔尖甚至因为用力过度,划破了薄薄的纸张。
“爽快!”
马仔一把抽过签好的结算单,脸上的笑容灿烂无比。
“我就知道陈经理是明白人!放心,录像嘛,回头当着你的面删!孙总王总那边,也保证很快就有‘好消息’!”
他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留下浓重的烟味和满室狼藉。
蓝海市宏远建设集团总部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阴沉的天空,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陈默刚从三十楼那间铺着厚地毯、能俯瞰半个城市的副总办公室出来。
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里面那位分管工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集团副总,赵兴国那最后一句咆哮的余音。
“……陈默!项目搞成这个鬼样子!孙建国和王晶人呢?你作为目前现场最高负责人,连个屁都放不出来?分包商都告状告到我这里来了!
说结算卡着不放,影响工程进度!你知不知道这个项目市里多少双眼睛盯着?!耽误了工期,十个你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再出半点纰漏,你第一个给我滚蛋!集团不养废物!”
耻辱像滚烫的岩浆,灼烧着陈默的每一寸神经。
他不是废物!项目失控的根本原因,是孙建国和王晶这两个蠢货中了圈套被带走,是那些分包商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上来撕咬!
可这些话,他一个字都不能说。录像带像毒蛇一样盘踞在他脖子上,随时能置他于死地。
他脚步虚浮地走出压抑的电梯,穿过金碧辉煌却冰冷刺骨的大堂。
外面,天空铅灰,厚重的云层低垂,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似乎随时要倾盆而下。
他下意识地扯了扯勒得他脖子生疼的廉价领带——这还是为了应付集团高层特意翻出来的——感觉胸口憋着一团火,无处发泄。
马路对面,那个熟悉的路边摊依旧在。几张油腻的小桌,几把摇晃的塑料凳,一口翻滚着热气的炒锅。三年了,世界天翻地覆,唯有这个角落,仿佛被时光遗忘。
陈默几乎是凭着本能走了过去,油烟味、劣质食用油和酱料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将他拉回到几个月前,那个同样憋屈绝望的傍晚。
物是人非,那时的他只是个升职无望的底层施工员,心中只有不甘。
而现在,他签下了耻辱的协议,背负着莫须有的污点,被集团老总指着鼻子骂“废物”,像一个被彻底榨干价值后即将被抛弃的弃子。
“老板,一份炒面,加个蛋。”陈默的声音嘶哑,几乎听不清。
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塑料凳吱呀作响。很快,一盘热气腾腾、油光锃亮的炒面端了上来。
他拿起筷子,机械地扒拉着面条,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仿佛要用这粗糙的食物填满内心的空洞和绝望。炒面的味道依旧,但他却尝不出丝毫滋味,只觉得满嘴苦涩。
“年年优秀……提拔没份……现在好了……连当个背锅的都当不好……废物……真他妈废物……”
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糊不清地低声咒骂着自己,眼泪不受控制地混着油腻滴落在面盘里。
巨大的挫败感和对未来的恐惧,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
就在这绝望的谷底,一个低沉、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
“老板,一份素炒面,少油,多放点醋。”
这声音……?!
陈默猛地一僵,夹着面条的筷子停在半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这声音……这语调……他绝不会听错!一股混杂着难以置信、狂喜和巨大委屈的热流瞬间冲上头顶,让他几乎窒息。
他猛地转过头。
旁边桌子坐着一个穿着普通蓝色工装夹克的中年男人,头发有些花白凌乱,脸上带着些许疲惫的风霜,正从油腻的筷筒里抽出一双一次性筷子,动作自然得如同任何一个下工后饥肠辘辘的工人。
是杨正国!是那个在表彰会后路边摊点破现实、在集团培训会上化身“杨讲师”、在三年前滨河新城风波后给予他“蛰伏”指令的老杨!
伪装得如此完美,如此……普通。
老杨没有立刻看陈默,只是慢条斯理地用纸巾擦了擦桌面,仿佛完全没注意到旁边那个情绪濒临崩溃的年轻人。
直到老板将他的素炒面端上来,他才拿起筷子,慢悠悠地挑起几根面条,吹了吹热气。
“这炒面”老杨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锅铲的碰撞声和马路上的车流声淹没,却清晰地传入陈默耳中,“还是老样子。味道没变,就是吃的人,心里头装的东西,不一样了。”
陈默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哽咽声冲出来。他低下头,胡乱地往嘴里塞着面条,掩盖自己剧烈起伏的情绪。他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所有的委屈、恐惧和这三天来的巨大压力会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出。
老杨慢悠悠地吃着面,偶尔用余光扫过陈默剧烈颤抖的肩膀和紧握的拳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仿佛自言自语般,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棋盘乱了,卒子没了方向,很正常。”
他顿了顿,夹起一块豆芽,“但下棋的人,还没换。棋局,也还没结束。”
陈默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屏住呼吸。
“你做的事,组织知道。”
老杨的声音平稳而有力,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陈默死寂的心湖里激起涟漪,“没被忘记,更没被抛弃。”
一股暖流伴随着巨大的酸楚涌上陈默的眼眶。
“水很深,”老杨继续道,声音更低,更沉,“阻力比你想象的大得多。牵一发,可能动全身。所以,急不得。”
他放下筷子,拿起桌上廉价的餐巾纸擦了擦嘴,动作自然流畅。
“记住你当初为什么站在这里,为什么愿意蹚这趟浑水。”
老杨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短暂地落在陈默的侧脸上,那眼神深邃如古井,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初心,别让它蒙了灰。”
他站起身,从皱巴巴的工装口袋里掏出几张零钱放在桌上。
“后面的事,顺势发展。”
老杨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该浮起来的,自然会浮起来。该沉的,也跑不掉。”
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旧夹克,准备离开。走过陈默桌旁时,脚步微不可查地停顿了半秒。
“保护好自己。”
低沉的声音如同耳语,清晰地钻进陈默耳朵里,“活着,才有机会看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需要你的时候,会再找你。”
说完,老杨的身影便融入了路边昏暗的光影和稀疏的人流中,转眼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陈默僵在原地,握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
嘴里那口早已凉透的炒面,似乎重新尝出了一点咸味,那是眼泪混着酱油的味道。
但胸腔里那股几乎将他溺毙的绝望和冰冷,却被一股微弱却坚韧的暖意驱散了。
组织知道,没被抛弃!初心!顺势发展!保护好自己!
老杨的话,每一个词都像一块坚硬的磐石,在他摇摇欲坠的世界里,垒起了一道小小的、却足以支撑他不倒下的堤坝。
老杨虽未明言,但“顺势发展”四个字,已是最好的印证!
赵兴国那艘看似坚不可摧的巨轮,并非无懈可击!风暴正在酝酿,而他,陈默,不再是孤军奋战!
他慢慢抬起头,望向老杨消失的方向。远处城市的天际线被浓重的乌云笼罩,一道惨白的闪电无声地撕裂夜幕,瞬间照亮了压抑的天空,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雨,就要来了。
陈默低下头,看着盘子里剩下的炒面,拿起筷子,慢慢地、一口一口地,继续吃了起来。这一次,他的咀嚼变得坚定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