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公园那次闲聊后,陈远那句话——“男人事业忙起来容易忽略家里,不过还是要多沟通,不然很容易产生误会”——就像根鱼刺,不轻不重地卡在苏晴嗓子眼儿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时不时就硌一下,提醒她有点不对劲儿。
以前周明说啥,她信啥。加班?行,给你留饭。应酬?行,少喝点。累?行,赶紧歇着。她觉得天经地义,男人嘛,在外头扑腾挣钱养家,不容易。可陈远那话,听着是体谅,细琢磨,又像在敲边鼓。啥意思?是说周明忙得顾不上家,还是说……他忙得有点“歪”?
这念头一起,就像野草见了春风,呼啦啦在心里疯长。苏晴看周明的眼神,不知不觉就变了。不再是全然的信任,底下悄悄藏了点审视。他手机屏幕一亮,她倒水的手就慢半拍,眼神“不经意”地扫过去。他换下的衬衫,她拿起来抖搂,鼻子下意识地凑近领口袖口闻闻,然后自己都觉得臊得慌。他说“今晚不回来吃”,她“哦”得干脆,心里头却像揣了只兔子,耳朵竖得老高,恨不得从他声音里抠出点破绽。
这疑神疑鬼的日子,真他妈的累心。
这天下午接小凯,幼儿园门口照例闹哄哄的。几个相熟的妈妈扎堆儿聊天,王阿姨的大嗓门穿透力十足:“哎!小凯妈!刚瞅见你家老周的车了!开得那叫一个快,‘嗖’一下就从路口过去了!赶着去办事啊?”
苏晴正踮脚找儿子班牌呢,一听这话,心口像被谁猛地攥了一把,咯噔一下。她挤出点笑,扭头:“王姨,您看真了?周明?这会儿他应该在公司开会呢!”她说着,掏出手机,屏幕亮着,下午四点二十五分,明晃晃的。
“哟!那可能是我老眼昏花了?”王阿姨被苏晴的反应弄得有点不确定,努力眯着眼回想,“就在前头路口,车头朝东开的。银灰色,大奔……哦不,是奥迪A6吧?看着贼像你家那辆!牌号……尾数是不是7?哎,我这眼神儿,一年不如一年喽。”她自嘲地拍拍脑门。
银灰A6,尾号7!
苏晴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根弦崩断了。她太熟悉自家那辆车了,闭着眼都能画出来!周明早上出门还特意交代:“媳妇儿,今儿公司那个大项目冲刺,一堆数据得盯着,晚饭别等,估计得熬到八九点。” 言犹在耳!下午四点多,车咋就出现在幼儿园这边,还往东边跑?东边?那是快出城的方向了!公司总部在西边!
一股寒气顺着后脊梁就爬上来了。苏晴强笑着应付:“没事儿王姨,可能人有相似,车也一样嘛。” 正好小凯像个小炮弹似的冲过来抱住她腿,她赶紧蹲下搂住儿子,那热乎乎的小身子才让她冻僵的心缓过来一丝热气儿。
牵着小凯回家,苏晴整个人魂儿都飞了。往常这时候,她得陪小凯搭积木或者讲故事。今天,小凯自己坐在地毯上摆弄他的小火车,呜哩哇啦地配音。苏晴呢?一屁股瘫在沙发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墙上那挂钟,秒针“咔哒、咔哒”地走,每一声都像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脑子里像塞了团乱麻,全是王阿姨的话和周明早上那张诚恳的脸。
不行,不能这么瞎琢磨,得整明白!她猛地站起来,差点带倒旁边的纸巾盒。
走进厨房,想给小凯切个苹果定定神。平时手起刀落干净利索,今儿那刀跟不听使唤似的,哆哆嗦嗦,一刀下去差点削到自己手指头,吓得她“呀”一声缩回手。看着案板上明晃晃的刀,苏晴的心跳得更慌了,像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
她深吸几口气,回到卧室关上门,拿出手机。手指在通讯录里划拉,心里像揣了十七八只蛤蟆,扑通扑通乱跳。打给周明?他肯定打太极。直接问?他那张不耐烦的脸……苏晴一咬牙,翻到行政部刘姐的号码。刘姐人热心,管后勤杂事,不归周明直管,问点不痛不痒的应该没事。
电话拨过去,“嘟——嘟——”的等待音每响一下,苏晴的心就跟着提一下。
“喂,行政部。”
“刘姐,是我,苏晴呀!”苏晴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带笑,尾音却有点不受控地飘,“没打扰你吧?我这儿正洗菜呢。”
“哎呦,苏妹子啊,不打扰!刚送走一帮填报销单的,正喘口气儿呢。”刘姐的声音透着熟稔。
“是这样刘姐,”苏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声音放低了些,带着点小抱怨,“家里水管好像有点小毛病,滴滴答答的,我想问问周明还在办公室没?打他手机死活打不通,也不知道是不是开会调静音了,还是没信号了?”
电话那头顿了顿,刘姐显然没多想:“周总监啊?他呀,下午三点多就拎着公文包风风火火地出去了,跟我们这边说了一声,约了个挺重要的客户,得出去谈,估计得谈挺久。”
客户?谈事儿?苏晴只觉得一股更刺骨的寒气“唰”地一下,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冻得她浑身一激灵!周明早上明明说在公司盯数据!
“……哦,这样啊,”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发飘,干巴巴的,“我说呢……八成去的地儿信号不好。行,没事儿刘姐,那等他忙完我让他给我回个电话,麻烦你了啊!”她几乎是抢着说完,飞快地挂了电话,手机脱手掉在床上,发出一声闷响。
三点多就走了?见客户?那他早上说在公司开会是啥意思?王阿姨四点多看见的车往东开……城西的李总谈生意需要跑东边去?苏晴瘫坐在床边,脑子里像炸了锅。谎言!绝对是谎言!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心上。恐惧、愤怒、还有被当傻子耍的委屈,一股脑儿涌上来,堵得她胸口发闷,眼眶又酸又胀。
厨房里传来哗哗水声和小凯自己玩玩具的咿咿呀呀。苏晴使劲揉了揉脸,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她得撑着,不能让儿子看出来。
七点过五分,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响起。周明回来了。
“回来了?”苏晴端着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西红柿炒蛋从厨房出来,脸上堆着假笑,眼睛像探照灯似的粘在周明身上,“累坏了吧?瞧你这脸色。”
周明把沉甸甸的公文包往玄关柜子上一甩,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他烦躁地一把扯开勒脖子的领带,动作粗鲁,像跟它有仇。“他妈的累死了!”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和火气,嗓子眼儿像被砂纸磨过,“跟那个难缠的鬼客户耗了一下午,嘴皮子都磨薄了,脑仁儿嗡嗡的!”
苏晴把菜放桌上,强压着不让手抖。她装作不经意地搭腔:“哦?下午就出去谈了啊?”一边摆碗筷,一边用眼角余光扫着他,“谈得咋样?哪路神仙这么难伺候?把你折腾成这样。”语气努力模仿着平常那种略带埋怨的关心,但每个字都干巴巴的,透着假。
周明正伸手去拿筷子,听到这话,手指头在半空中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快得像错觉。他含糊地“嗯”了一声,声音含混不清:“咳,别提了,就城西那个搞建材的老李,油盐不进的老油条……反正,暂时糊弄过去了,后面再说呗。”他飞快地端起碗,筷子扒拉着米饭就往嘴里塞,含糊道,“饿死了,先吃饭。”
城西?老李?苏晴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王阿姨看得真真儿的,车往东开的!这谎撒得也太不走心了吧?连个像样的地点都懒得编了?更让她心凉的是周明的态度。搁以前,他谈成了大单子,再累也得跟她显摆显摆对方多难搞,自己多机智,合同金额多诱人。谈崩了,也会瘫沙发上抱怨几句,让她递杯水,喝两口接着骂。那叫分享!是两口子之间的热乎气儿!现在呢?一句“老油条”、“糊弄过去”就完事儿了?连正眼都不给她一个,只顾埋头干饭,用碗挡着脸,活像个被逮住偷嘴的小孩!这不是累,这是躲!是心虚!
一顿饭吃得跟嚼蜡似的。小凯也感觉气氛不对,平时饭桌上小嘴叭叭说个不停的,今儿也闷头扒饭。饭桌上就剩下筷子碰碗的叮当声和周明呼噜呼噜的吃饭声,静得吓人。
吃完饭,周明像滩烂泥似的摔进沙发里,长舒一口气,立马掏出手机,手指头在屏幕上划拉得飞快,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苏晴在厨房洗碗。水流哗啦啦地冲着碗碟,平时听着挺解压,今儿听着却像鼓点,敲得她心烦意乱。憋了一下午的怀疑、害怕、火气,还有那说不出的憋屈,像高压锅里的气,顶得锅盖噗噗直跳。她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干脆关了水龙头。厨房里一下子静得可怕,只剩下她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她擦干手,捏着毛巾,一步一步走到沙发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蜷在手机光晕里的男人。客厅灯的光线照在他头顶,能看到几根扎眼的白头发,往常她看了心疼,现在只觉得讽刺。
“周明,”苏晴开口了,声音不高,有点哑,但绷得紧紧的,像根快断的弦,“你下午,到底去哪儿了?”她没提车,没提刘姐,就盯着他问。
周明刷手机的手指头猛地顿住,屏幕上那个跳舞的小人儿滑稽地定格了。他抬起头,先是愣了一下,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苏晴看得真真儿的慌乱,快得像流星。但那点慌乱眨眼就被更凶猛的、被戳穿后的恼羞成怒给盖住了,简直是气急败坏。
他“噌”地坐直了,手机“啪”地摔在沙发上,屏幕朝下。他瞪着苏晴,嗓门儿一下子拔高八度:“苏晴!你他妈有完没完?!查上瘾了是吧?老子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见客户!见客户!”他烦躁地挥着手,像赶苍蝇,“我去哪儿还得给你打报告啊?你管得着吗?!公司的事儿,跟你说了你懂个屁!你又帮不上忙!女人家家的,一天到晚就知道瞎琢磨,瞎打听!吃饱了撑的!”
这一连串的吼叫,像冰雹夹着石头子儿,劈头盖脸砸下来。那音量,那语气里的轻蔑和暴躁,还有那句刺耳的“女人家家的”,像蘸了盐水的鞭子,抽得苏晴脸上火辣辣的疼,耳朵嗡嗡作响。这他妈哪是误会?分明是做贼心虚!是拿她当傻子耍!苏晴只觉得一股邪火“轰”地冲上脑门,嘴唇哆嗦着,她想吼那辆车!想吼刘姐的话!想到那若有似无的香水味!她想把他那张假脸皮撕个稀巴烂!
“妈……爸爸……”一个怯生生、带着点哭腔的小声音,像根针,一下子扎破了这剑拔弩张的气球。小凯光着小脚丫站在儿童房门口,怀里紧紧抱着他睡觉的小熊,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惊恐地看着他们,“你……你们别吵……”
小凯那双受惊的眼睛,像盆冰水,兜头浇在苏晴那熊熊燃烧的怒火上。“呲啦”一声,火灭了,只剩下呛人的浓烟和冰冷刺骨的绝望。不能!绝不能吓着孩子!
苏晴猛地吸了一大口气,那口气吸得太急,呛得她直咳嗽。她脸上瞬间挤出一个夸张到变形、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声音干巴巴地努力放柔:“没有没有,宝贝!爸爸和妈妈没吵架!”她几乎是扑过去,半蹲在小凯面前,伸手想摸他的头,又怕自己手抖,“我们……我们在讨论事情呢,就声音大了点,你看,没事儿吧?”她轻轻拍了拍小凯的背,声音努力放平稳,“乖,是不是渴了?快去把水杯里的温水喝了,然后刷牙洗脸,准备睡觉觉了,好不好?妈妈一会儿就来陪你。”
小凯看看妈妈那张强撑的笑脸,又看看沙发上黑着脸、一言不发的爸爸,大眼睛里的恐惧没散,但还是乖乖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抱着小熊挪回了自己房间。
苏晴一直看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才像被抽干了力气,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回厨房。她拧开水龙头,冰凉的、哗啦啦的水流冲着水槽里那个她刚放进去的、早就洗干净的碗。她把两只手也伸进冰冷刺骨的水流里,死死攥着那个碗,指关节捏得发白。牙齿狠狠咬着下嘴唇,一股子铁锈味儿在嘴里弥漫开。只有这样剧烈的疼,才能压住她喉咙里那翻江倒海、想要嚎啕大哭的冲动。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终于还是没憋住,吧嗒吧嗒掉下来,砸进水槽,瞬间就被冷水冲得无影无踪,就像她心里那座叫“信任”的塔,轰然垮塌,连点渣子都没剩下。
夜深得像个墨水瓶。
小凯房间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偶尔还带着点小小的鼾声。
客厅灯早关了,就剩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薄窗帘,在地板上印下几块模糊的光斑,跟苏晴此刻支离破碎的心情一个样。
周明在另一边的床上,鼾声如雷,又沉又响,透着一种没心没肺的安稳。
苏晴却大睁着眼,直勾勾地盯着被月光映得灰白的天花板。黑暗里,所有被强压下去的念头全活了,像一群饿疯了的野狗,在她脑子里疯狂地撕咬、咆哮。王阿姨那半信半疑的声音:“尾数好像是…7?”;刘姐电话里那句“三点多就走了,谈客户去了…可能挺久”;周明拿筷子时那零点几秒的停顿;他对着她吼出“女人家家的,瞎打听”时那张扭曲的脸;还有他进门时,西装上那股子若有似无、混合着烟味的、甜得发腻的香水味儿(绝对不是她的!),阴魂不散地缠着她……
一个个碎片,一个个表情,一句句真真假假的话,在眼前晃啊晃,越晃越大。所有的“巧合”都他妈指向一个坑——周明在撒谎!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她。那个天天说爱她、说为了她们娘俩在外面拼命、说家是他唯一港湾的男人,竟然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对她扯谎!把她当猴儿耍!
委屈,铺天盖地的委屈,像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逼!这些年,她把所有心思都掏给了这个家,给了孩子,朋友没几个,工作也早丢了,活脱脱一个围着灶台和孩子转的“家养精灵”,守着这个叫“家”的破庙,把他当祖宗供着。结果呢?她的祖宗在她眼皮子底下,在她用信任筑起的城墙根儿底下,偷偷摸摸挖地道!他给她画的那些大饼,那些未来的蓝图,曾经闪着金光,现在全他妈成了糊墙纸,在怀疑的冷风里,嗤啦嗤啦往下掉渣!
月光冷冰冰地在地板上挪动着位置。屋里死寂,只有周明那震天响的呼噜,一起一伏,睡得那叫一个踏实。苏晴躺在旁边,眼泪早流干了,脸上绷得难受,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空和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孤零零的感觉。她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意识到,这个家,这个她每天擦洗、收拾、用心经营的家,突然变得那么陌生,那么冷冰冰,连沙发都像个冷眼旁观的怪物。而身边这个鼾声如雷的男人,更像个隔着防弹玻璃的陌生人,明明伸手就能碰到,却感觉隔了千山万水。那张看了无数次的睡脸,在黑暗里只剩个模糊的轮廓,陌生得让她心慌。
信任那玩意儿,以前觉得是钢筋水泥,现在才知道是层窗户纸。在她毫无察觉的时候,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已经在这窗户纸上豁开了。而口子底下,是深不见底、冰窟窿似的黑。苏晴瞪大眼睛,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孤单里,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正无声无息地往下沉,一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