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溪镇的深秋,在肃杀过后,陷入了另一种粘稠而焦灼的岑寂。医馆的空气永远弥漫着散不尽的药草苦涩和一丝无法言喻的血腥后调。郑茗的伤势如同缠住灵魂的荆棘,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辗转,都伴着肋下那深可见骨的伤口撕裂般的剧痛,提醒着那场血色月夜的残酷。苏明远肩头的箭伤已收束得七七八八,但眉宇间的阴鸷与沉凝,却如同罩上了一层厚重的寒霜。
郑茗微微目光落到他随意放在膝上的右手。那骨节分明的指尖上,沾着几点极其细微、近乎墨色的暗赭痕迹——干涸的血渍,不属于他自己。
审讯…… 结果出来了?郑茗的心猛地一跳,指尖在被角下微微蜷缩。她喉咙干涩,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询问。
苏明远仿佛洞悉了她的疑问。他没有看她,只是拿起一颗梅子,放入自己口中慢慢咀嚼,酸涩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良久,才用一种低沉而平静、却像裹着冰碴的声音开口:
“箭镞是军中制式,淬过乌羽蛇毒,北境边防常用,流落到此州通判之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两具刺客尸身……身上除了兵刃和这剧毒弩箭,干净得如同洗过澡的老鼠窝,连一枚多余的铜板都无。”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嘲讽,“但其中一人……牙缝里残留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烟丝气息。”
他顿了顿,拿起水杯灌了一口,仿佛要将那残留的腥气和某种深恶痛绝一并咽下,眼神转向郑茗,锐利如刀:
“京城‘鹤颐斋’,专供六品以上京官的一种金烟丝,气味霸道持久,价格昂贵。一年前,张敦张大人……最喜欢此味,朝会时常熏得旁人侧目。”他唇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只是去年,不知何故,张大人‘为保清流之身’,突然将这爱物戒了。”
“鹤颐斋”……张敦!
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郑茗的神经上!她身体剧烈一颤,肋下的伤口受到牵拉,痛得她眼前发黑,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额上瞬间冷汗涔涔。
苏明远立刻起身,动作快得像一道影子,本能地想伸手扶她。但那手在空中悬停了一瞬,最终僵硬地收回,攥成了拳。他想起了那夜她斩钉截铁的“唯报恩与敬重”,想起了那道划破灵魂的“唯照一轮清晖”
他的眼神在担忧与某种被她亲手划下的距离感之间挣扎,最终沉了下去,声音因她的痛苦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抱歉,惊扰了你歇息。你……伤重,莫要思虑。”他说着,似乎想离开,避免再刺激到她。
郑茗积蓄了多年的血泪仇恨、三年非人的屈辱煎熬,此刻如同失控的火山,混杂着肋下伤口撕裂的剧痛,在苏明远面前轰然爆发、流淌!她浑身颤抖如风中秋叶,汗水与泪水湿透了额发和衣襟,脸色灰败如纸,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巨大的痛苦彻底淹没。泪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苏明远僵立在原地。
他看着她痛苦到扭曲的容颜,听着那泣血般的哭泣,感受着那抓住他衣角、虚弱却仿佛要将他衣衫也撕碎的恨意。所有的线索碎片——她在清韵阁初见时脱口而出的“左牵黄”后反常的惊恐、雪夜那首《痛饮》中的“黄门踏破”之恨、驿站雨夜那莫名爆发的哭泣、她面对张敦名字时那无法自控的惊惧与仇恨……所有的异常,在“柳云龙”“远州赈灾案”“张敦构陷”这些触目惊心的血字面前,瞬间串联成一个完整而惨烈的故事!
难怪她懂得官场盘剥!难怪她对清贫寒士有切肤之痛!难怪她如此深恨张敦!
她不是来历不明的异乡客,她是那个侥幸活下来的孤女!是带着滔天血海深仇,从地狱缝隙爬出来的复仇者!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剧烈心痛、愤怒、愧疚与责任感的巨浪,狠狠撞击在他的胸腔!他刚才强压下的关心瞬间决堤!这一次,他不再犹豫!
他猛地单膝跪在床前,将那个因剧烈痛苦和情绪失控而摇摇欲坠的身体,小心翼翼地、用力地搂入怀中!用他完好的左手,稳稳地托住她的后心,支撑起她几乎破碎的重量。他温暖的体温,厚实的胸膛,像一个临时却坚硬的堡垒,隔绝了一些外界的寒冷与恐惧。
“莺儿……”他低沉的、带着无尽酸楚和沉痛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呼出的气息拂过她汗湿的发梢,带着安抚的力量,“不,怀安!我都知道了!知道了……”
他的臂膀收紧,仿佛要将那份无法言说的力量传递给她。
“柳家之冤,即是吾冤!张敦此獠,血债累累,天日昭昭!” 他一字一句,如同钢铁誓言,重重敲在她因痛苦而颤抖的灵魂上:“此仇此恨,苏明远在此立誓——穷尽此生,必为尔父昭雪!定要那张敦狗贼,血债血偿!”
这沉重的誓言,如同最炽热的岩浆灌入冰冷的躯体。郑茗紧绷到极致的神弦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与失血的眩晕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彻底软倒在苏明远坚定而温暖的臂弯中,沉入一片无意识的黑暗里。
苏明远搂着怀中骤然失温、昏死过去的人,牙关紧咬,眼中翻滚着足以焚毁天地的恨火,将那“张敦”二字,蘸着怀中人滚烫的血泪,死死地烙刻在了自己灵魂深处!
夜深人静,驿馆烛火摇曳。
伤口和记忆的双重重压下,郑茗终于沉沉睡去。苏明远端坐案前,铺开一张雪浪笺。墨是新磨的,带着松烟的清香,却洗不去心头盘踞的忧虑与寒霜。
他提笔,笔锋凝滞片刻,落在纸上的字迹端正却沉重:
“母亲大人膝下敬禀:
儿明远叩首问安。母躬慈怀康健否?素柔侍奉左右,晨昏定省,辛苦劳顿,远在千里,每念及此,中心愧怍难安。望母体恤素柔贤惠勤勉……”
笔尖停顿,他抬起头,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里间床上那沉静睡去的孱弱身影。月光透过窗棂,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柔和的清辉。
想起父亲在世时曾提过,昔日母亲怀他时亦有不适,家中常备温和安神之药。
又想起怀中那瓶当归……当归……身当归……
他眉峰微蹙,眼中染上一抹更深沉的忧色与挂念,在信笺上续写:
“……途中……一切尚安,偶有小恙,然无大碍。唯见此地秋深露重,寒气侵人。未知梅川今岁早寒否?”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可以想见王素柔沉静端坐灯下,或因天寒而添衣缓行的画面。那“偶有小恙”四字终究过于轻描淡写,他犹豫再三,又蘸饱了墨汁,在最后一行添上几字,字迹几乎力透纸背:
“怀安……途中感风寒……幸不甚重。 (几字暗含宽慰,亦为后文报备留下余地)
那‘当归’之药,家中所存若尚有,”
他顿笔,脑海中闪过那玉瓶递入掌心时王素柔深情的目光。他迟疑一瞬,终究只道:
“儿告知母亲,请家中择日送些妥帖温养之剂至素柔处。
另:素柔与平章处,诸物可备否?”
(巧妙转移话题)
儿远在松溪,身虽行役,心悬桑梓。唯盼阖家安康,母慈儿安,素柔顺遂,幼子健壮。待公务稍歇,当归膝下尽孝。
不孝子明远伏首再拜。”
最后一笔落下,他搁下狼毫,指尖不自觉地拂过怀中贴身藏着的、那瓶已倒空大半的白玉当归瓶。冰凉的玉质上,仿佛还残留着驿馆火光下那个虚弱身影滚烫的泪痕和……那个冰冷粗陶碗里包裹着的、散发着奇异温暖的药汁。
梅川的明月,松溪的血债,当归的药香,挡剑的寒光,猪皮膘凝霜的智慧……
种种图景在他脑中激烈碰撞,沉浮。他抬起眼,望向沉沉夜色尽头南方未知的通判任所方向,那属于“张敦”的阴影,比夜色更深,带着血腥的寒气,无声笼罩。
而床边昏睡的女子,她那单薄身体里承载的冤魂的沉重、异世智慧的闪光,以及与那“唯照一轮清辉”一同高悬的孤月……
这一切,都成了他苏明远前路上,既避无可避,又无法全然看清的……重重迷雾与刺骨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