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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时光在松溪驿的青砖缝隙里黏稠地流淌着,被郑茗那副摇摇欲坠的身体拖成了漫长的煎熬。胸口那道剑痕,如同一条险恶的毒蛇留下的牙印,堪堪擦过要害,医官每一次颤抖的手指剪开绷带换药,都像是在生死簿的边缘用力摩擦。空气里总有一股驱不散的阴郁药气、陈旧驿站的灰味和她伤口深处隐隐散发的、带着衰败感的温热。每一口呼吸,都扯着脏腑深处迟钝的剧痛,提醒她这条命,是苏明远用成匣的老参和白日的悬心吊胆硬生生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

隔壁房间门“吱呀”一声轻响,接着是沉稳的脚步声行过廊下,在她紧闭的门外短暂停留。那熟悉的声音隔着薄木板传来:

“今日换药如何?发热可退了?”

声音像是滚过冰冷的石面,沉稳克制,听不出半点那日床前冰火煎熬的痕迹。自从她那场近乎自毁的剖白后,他就筑起了这道无形的屏障。每日问询,如同衙门例行公事,隔着门板便已完成。

苏明远的肩伤恢复得快,那点皮肉之苦对他强健的体魄而言不过蛰伏片刻。箭簇早已拔出,留下的疤像块狰狞的烙印,反衬出他此刻内心的焦灼。那两个在酷刑下只剩半口腥气的活口,用残破的喉咙挤出的几个破碎地名、一个徽记的模糊描绘、还有那支质地精良、绝非寻常水匪所有却被刻意抹去标志的弩箭……所有的碎片,都尖锐地指向汴京城那片遮天蔽日的阴影!

张敦!

这个名字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无声无息地盘踞在他心尖,缓缓绞紧。郑茗那日痛到极致吐出的“血仇”、“蒙冤罹难”;王素柔临别前紧握他手时吐出的那句“切、切、当心朝中坚佞张……”;清韵阁赎人时暗中层层梗阻的怪力……蛛丝马迹,轰然连成一片!就是此人!工于心计,睚眦必报,更与他父亲柳云龙有过旧怨!

驿站临时辟出的“书房”(瘸腿桌,吱嘎椅)里,他独自枯坐。窗外暮色四合,映着他眼中幽深的寒潭。他拾起粗糙的草纸,指尖蘸饱浓墨,重重点下“张”、“敦”二字。墨迹如血,在纸上凝固。指尖一弹,纸片凑近摇曳的灯焰。

滋啦——

火焰骤然升腾,贪婪地舔舐墨字,化作片片蜷曲的、带着腥味的黑烬,飘散在冰冷的地面。

“时机未至……”低沉的嗓音像是警告虚空中的对手,“……张敦之名,刻骨为记。静待。”他推窗,冷风夹着驿馆院角的浓重药气灌入,刺痛面颊。那扇紧闭的门后,不知是否也正被这同一个名字灼烧?

郑茗扶着床头雕花(已有些模糊)的立柱,指尖感受到冰冷的硬木纹理,尝试挪动一下灌了铅似的腿脚。躺得太久,骨头缝里都爬满了迟钝的锈迹。

春杏捧着个粗陶大碗进来,脚步带着驿站特有的急促。碗里热气腾腾,是混着药材的肉粥。可那气味实在不妙——一股挥之不去的、刺鼻的焦糊味夹杂着油腻,顽强地钻进郑茗的鼻腔,胃里一阵翻腾。

“小娘……驿站的李爷、爷说这、这火候……”春杏看着郑茗皱紧的眉头,忐忑解释,那碗边沿一圈可疑的黄腻水印更是让郑茗嗓子眼发紧。

“咳……”一阵刺痛从伤口传来,她闷咳一声压下反胃,目光扫过室内,“春杏,取干净的猪板油,几只空碗……还有那个大铁锅、细颈薄瓷瓶来。”声音虚弱但透着不容置疑的锐气,像要劈开眼前的污浊。

东西聚齐,春杏一头雾水。郑茗在搀扶下勉强挪到桌边,苍白着脸指挥:“碗扣锅里……间隙留开……猪脂切片放中间……清水倒锅底,别漫碗……瓶子、瓶口向上,架在放猪脂的碗沿上……瓶底悬空……”

这番古怪行径,让窗棂外一道静静立着的挺拔身影也微微侧目。

春杏依言点火盖盖。

起初,锅里是寻常水沸的咕嘟声。渐渐地,声音变了调。噗!嗤嗤——! 如同强压下的气流疯狂寻找出口,锅盖边缘预留的小孔和密封不严的缝隙猛地喷出几股滚烫的白龙!气流强劲有力,“嗤嗤”地扑打在灶边墙壁上,连灶砖都在微微颤动!

“哎呦!小、小娘!锅、锅烧得放屁啦!”春杏吓得跳脚,指着那喷气怪叫。窗外的人影也忍不住挑了挑眉。

郑茗靠在桌边,苍白的唇角弯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别怕,它在……‘洗髓’……”

小半个时辰后,蒸汽散尽。揭开锅盖,水雾弥漫。倒扣的碗壁、碗底、悬空的瓷瓶,全都挂满了滚烫水珠,晶莹剔透。指尖一碰,灼热的干净!污渍油垢荡然无存!

春杏瞪大了眼,简直像看着仙法!用那消毒过的碗重新盛上热粥,焦糊味虽在,但那股混杂的污浊气息淡了,顺喉而下时似乎也少了几分抗拒的黏腻。窗外的人影,眼中探究更深。这般手段……绝非清韵阁能教。

又几日过去,伤口发痒伴着闷热,药味混着微微汗气,实在难熬。春杏一边小心翼翼避开伤口帮她擦身,一边嘀咕:“哎,有清香避避药味该多好……可惜驿站里连点好的澡豆也……”她瞥见窗台上刚摘来的嫩绿野薄荷,一股清冽凉意直冲鼻尖。

“春杏,取些干净猪脂,上次的瓷瓶,再来些这薄荷……捣得烂些……”郑茗心思微动,疲惫的眼中闪过奇光。

又是熟悉的跑腿备料。温热软化的猪脂,拌入捣得翠绿泥泞的薄荷汁液,快速搅匀封瓶,搁置一晚。

入夜开封。唰!

一股穿透灵魂的凛冽冷香——如同雪山初融的清泉裹挟着青草晨露的气息——瞬间爆炸般充盈了整个空间!冰凉!纯粹!强悍地将纠缠数日的浑浊异味横扫一空!春杏惊喜地挖出一小团凝固如羊脂的碧玉般膏体。

“天呐!仙露玉髓!小娘快看!”春杏小脸发光。

温水打湿细布,沾上那晶莹的绿膏擦拭肌肤。薄荷的碎粒带来细微的摩擦感和极其舒爽的清凉感,香气透骨钻心!瞬间通体舒泰!

“小娘!这叫什么?抹上就像抱着山涧儿睡了一觉!凉滋滋香喷喷的!”小丫头兴奋得像个发现宝藏的孩子。

连隔壁的脚步声都在门外停滞了片刻。郑茗看着那瓶中剔透凝脂,感受那丝丝沁入的凉意,似乎也抚慰了伤口的灼痒和心头的沉重:“……就叫它‘月魄凝’吧。”

残阳如血,将简陋的房间浸染成一片浓稠的金红。苏明远摒退左右,端着一碗温热的当归红枣汤踏了进来。碗是寻常粗瓷,但那汤中沉沉浮浮的当归切片,却透着不容忽视的沉重。他将汤放在床边的矮桌上,拖了把椅子坐在几步外,目光如同沉水,静静落在半倚床头的郑茗身上。

室内死寂,只有碗上最后一丝热气袅袅,昭示着一种无形的审判即将来临。

“……好些?”声音低沉,划破寂静。

“谢大人,尚可。”郑茗垂眸。

苏明远没有迂回,目光沉沉如铁砧,砸出冰冷的直拳:

“清韵阁堂上……那句词。”

“入府时……对素柔言‘误堕’。”

“遇刺那日……‘父母蒙冤罹难’、‘仇深似海’……”

他顿了一下,每一个词都重若千钧:

“郑怀安。身世如何?”

郑茗攥紧被角,指节绷出苍白青色。窗外的血色残阳仿佛烫着她的脸颊。沉默,如同墨汁滴入深潭,无声晕染开去。空气凝固得让人窒息。

终于,她缓缓抬眸。眼中不再是迷雾般的疏离,而是沉淀了血与泪的、洗刷不掉的巨大悲怆与一种近乎碎裂的坦荡。声音穿透暮色,带着刮骨寒意:

“大人所料……”

“……妾身之身,柳莺儿之名……皆为真。”

“……妾父讳……柳云龙。”

“柳云龙”!

三字一出,苏明远呼吸骤然一窒!瞳孔剧烈收缩!当年震动地方的沉冤旧案!清名副学政柳某,深陷赈灾贪墨罗网,抄家!流放!夫妻毙命路途!昔日只道是党争倾轧的一粒尘埃,谁知……

郑茗(柳莺儿)的声音缥缈如隔世幽灵,字字泣血:

“……家……州学官廨旁小院,父勤勉授业,母操持烟火……虽清贫,亦安乐……”

“……五载前……腊月寒冰……阿父突被枷锁……罪名克扣学子糊口粮钱……抄家……父母双双入狱……”

她猛地一颤!仿佛瞬间被拽回那个刺骨的雪夜:

“……哗啦啦……脚链拖过石板……爹娘的冤声……兄姊的哭喊……邻居死死关门……闩落……”

话语戛然而止!身体剧烈抽搐,空洞的眼眸骤然爆发出狂乱的火焰和刺目的泪水!喉咙里挤出撕裂般的嚎啕:

“是张敦!!!是张敦那个天杀的狗官——!!!”

这声控诉带着毁天灭地的仇恨,几乎震塌松溪驿薄弱的房梁!

“是他构陷!他罗织!他害我家破人亡!父母客死他乡!兄姊音信渺茫!我……”那声“被卖入清韵阁”尚未道尽,汹涌的回忆和灭顶的绝望已将她彻底吞噬!她蜷缩如一只受惊濒死的幼兽,剧烈地咳嗽、无法抑制地浑身战栗,泪水如决堤的江河,滚烫地砸落在薄被上,瞬间洇开大片冰冷的绝望!

苏明远心脏被无形巨手攥紧!猛地起身!探出的手停在半空。她此刻的痛苦与疯狂,粉碎了所有冰冷的探查。那蜷缩颤抖的身影,像一把淬毒的刀扎进眼底!

“大人……别碰……”郑茗喘息着抬头,泪水模糊了视线,眼中是恐惧、绝望交织成的屏障,“那、那记忆……太……脏……太痛!”

良久,泣声渐歇,唯余无声泪坠。郑茗瘫软在床头,像被彻底抽干了魂魄的精魂,声音嘶哑破碎:“……后来……便在清韵阁……”

残阳最后一抹余烬被黑夜吞没,驿馆陷入凝滞的墨蓝。

苏明远缓缓收回悬空的手,紧握成拳,骨节喀喀作响。他沉沉坐回椅中,黑暗中双眸寒光如刃,翻涌着滔天杀意与更深沉的谋划。

原来如此!

他端起桌上早已冷透的药碗,碗中药汁冰凉死寂。走到床边递出。碗底倒映着她苍白失神的脸。

“饮尽。莫误药性。”

停顿片刻,夜色般低沉的嗓音裹挟着承诺与束缚的重量砸下:

“前路凶险……你……非独行之萍。”

郑茗木然接过,冰冷的瓷壁寒气刺骨。那枚当归切片在浑浊汤水中浮沉。她仰头,将苦涩冰凉的汤汁猛地灌入喉咙。

那冰凉与苦涩,顺着喉管滑下,与她心头翻涌的血腥气息混合,一同沉入那被“张敦”二字永久冰封的幽暗深渊。深渊之下,再无涟漪。

驿站外的风陡然变得凌厉,抽打着窗棂,如同声声磨刀的暗响,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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