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小说《春夏秋冬末一春》的主角是文鸯,一个充满个性和魅力的角色。作者“Thomas小云”以其独特的文笔和丰富的想象力,为读者们带来了一个充满奇幻色彩的世界。本书目前完结,喜欢阅读的你千万不要错过!
春夏秋冬末一春小说章节免费试读
291年3月,洛阳
暮春的洛阳,空气凝滞如胶。阳光穿过稀薄的云层,苍白地泼洒在城北陋巷深处,被两侧高耸的青灰色墙壁切割成明暗交错的条块。光影交界处,一半是迟滞的暖意,一半是沁骨的寒凉。巷尾,一座宅院蜷缩在阴影里。门楣上,昔日御笔亲题的“忠勇可嘉”四个鎏金大字,早已被风雨剥蚀得面目全非,金漆黯淡剥落,字迹模糊难辨,只余下几道倔强的刻痕,诉说着早已被遗忘的荣光。两尊石狮蹲踞门前,披着厚厚的尘埃与蛛网,面目模糊,威仪尽失,如同被遗弃的守墓兽。石阶缝隙间,深绿的苔藓悄然蔓延,在无人踏足的寂静里,无声地吞噬着冰冷的石面。这便是咸宁年间,先帝为酬谢那位平定河西边患、挽狂澜于既倒的功臣,赐予前东夷校尉文鸯的府邸。如今,朱漆大门紧闭,铜环锈蚀成暗绿,门缝里顽强探出的几株枯草,在微风中虚弱地摇曳。巷子里静得异样,只有野猫踏着碎步掠过墙根的窸窣,或是高墙内不知名虫豸的短暂聒噪,愈发衬出此地的萧索与死寂。
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刺耳的吱呀声撕裂了满院的沉寂,惊动了经年累积的尘埃,在斜射而入的光柱中狂乱飞舞。庭院空旷得令人心悸。青石板铺就的小径,缝隙间挤满了湿滑的苔藓与不知名的杂草,灰绿斑驳,如同溃烂的伤口。左侧一方小小的池塘,池水浑浊发绿,几片枯败的荷叶如同腐烂的补丁漂浮其上,散发出淡淡的腥腐气息。池中央,一尊小小的石兽半身没入水中,面目已被岁月和污垢侵蚀得模糊不清。昔日精心栽植的花木,大多早已枯萎凋零,仅存的几株,枝桠虬结扭曲,叶片枯黄稀疏,徒劳地向灰蒙蒙的天空伸展着干枯的臂膀,如同绝望的呼号凝固在风中。风吹过空阔的庭院,掠过荒败的草木,发出单调而幽微的呜咽,又迅速被更深的死寂吞没。
庭院深处,通向内宅。西侧一座偏僻小院,廊檐低矮,窗纸昏黄破旧,显露出主人久疏打理的颓唐。推开虚掩的书房门,一股混杂着陈腐书卷气、浓重霉味和某种深入骨髓的孤寂气息扑面而来,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室内陈设极简,近乎寒素。一榻、一桌、一椅、一架旧书。案头一盏粗陶油灯,灯盏边缘积着厚厚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黑色烟炱,灯油早已干涸殆尽。墙壁灰败,挂着一幅古旧的《骠骑破阵图》,绢本早已暗黄发脆,上面骏马长嘶、将军浴血的豪迈景象,在黯淡光线下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和一片灰扑扑的底色,如同一个被时光彻底漂白的旧梦。唯一鲜活的,或许只有窗台上一个粗陶小盆里,栽着的一株野生的墨绿色兰草,叶片细长坚韧,在无边寂寥中透着一丝倔强的、几乎被忽略的生气。
文鸯就坐在靠窗的旧案前。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青布直裰,布料磨损处露出细密的经纬,如同他此刻裸露在岁月风霜下的生命脉络。花白的头发简单地以一根磨得光滑的竹簪绾在头顶,露出高高的、深刻着风霜纹路的额角。身形骨架依旧高大,依稀可见昔年撑起铁甲的轮廓,但肩膀已不复当年的宽阔厚实,衣袍显得空荡,包裹着一副被时光和失意抽干了血肉的嶙峋躯干,沉默地支撑在窗前渐沉的暮色里。他的双手交叠着放在腿上,指节粗大突出,皮肤松弛皱褶,布满旧伤裂口和细小的褐色老年斑,如同戈壁滩上饱经风蚀的嶙峋怪石。那是握了半辈子刀枪长槊、饮过无数敌人鲜血的手。此刻,那双手松弛地搁着,右手掌心紧握着一物。
那是一枚寸许长短、形制古朴的银质枪头。枪身主体是温润内敛的银白,历经无数次生死搏杀间的摩挲,光润得如同古玉。最为奇异的,是其锋锐的前端,呈现出一种深邃的、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的墨黑色泽,只在最致命的刃口开锋处,凝着一线若有若无、冷到极致的幽暗寒芒,触目惊心。靠近枪纂处,四个古拙的篆文——“汉寿亭侯”,深深刻入金属,笔画遒劲,如同历史的烙印,也似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这便是当年伴随他匹马单枪、纵横河西、杀得秃发树机能闻风丧胆的银枪之上,仅存的部分了。枪身枪杆,早已不知散落何方,或是朽坏于尘土,或是埋葬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荒冢。
暮色如同无声的潮水,从窗棂缝隙间悄然涌入,漫过书桌,攀上文鸯的肩头,将他半身浸入灰暗。他枯坐着,如同一尊历经风化的石像,目光沉滞地落在掌中枪头那线凝而不散的幽暗寒芒上。那点微光,像一根冰冷的丝线,将他浑浊的双眼牵引向一片更为广阔、遥远而炽热的记忆荒原——咸宁三年的河西。
那时的凉州,非止春寒料峭,而是真正冻彻骨髓的风雪与烽烟并袭。秃发树机能率鲜卑二十余部悍骑并杂胡啸聚作乱,如同草原上陡然升腾的狂暴飓风,席卷千里,所过之处,焦土断垣,尸骸枕藉。胡烈……苏愉……牵弘……杨欣……这些曾威名赫赫的晋廷柱石之臣,他们的头颅如同被割下的麦穗接连滚落尘埃,或是突围溃败、仓皇逃遁的狼狈消息,如同冰雹,一记记沉重而冰冷地砸在刚刚立国不久的晋王朝的脊梁之上!凉州告急!门户洞开!狼烟烽火在河西走廊燃成一片赤红的幕布,几乎要倒映进洛阳城的天空。
京师震动!朝堂惶惶!先帝司马炎食不甘味,夜不安枕,那张曾经雄视天下的面庞日益憔悴,深陷的眼窝里,除了忧虑,还有对满朝文武束手无策的深深失望与愠怒。朝廷赖以安抚、弹压、震慑西陲的力量,在突如其来的野蛮狂潮面前,变得如此苍白无力。西疆危殆,关中动摇,帝国的腹部已然感受到那寒凉刺骨的北风侵袭!
正是在这江山危殆、朝野束手之际,他被重新起复,加封平虏护军,肩负使命,踏上西征之路。记忆的画面在脑海中翻腾,带着兵戈交击的嘶鸣和浓烈的血腥气:祁连山麓肃杀的月光下,他一身明光铁甲,映衬着篝火跳跃的光,如同冰冷的钢铁塑像。麾下亲兵递来那杆伴随他南征北战的蟠螭纹长枪,枪尖如银蟒吐信,寒光逼人。他握住枪杆的刹那,一股久违的力量与豪情自冰凉处逆冲而上,贯注全身。远处连绵数十里的敌营,火光点点如同狼眼,刁斗声中夹杂着胡语的狂放呼啸。空气中弥漫着青草被焚烧的焦糊味,夹杂着牛羊牲口的腥膻与铁锈般的血腥气。秃发树机能的马嘶似乎就在耳边,那是草原狼王的嗥叫,是对晋廷权威赤裸裸的挑衅与蔑视!
“胡烈将军殁于高平……苏愉大人折于金城……”传令兵带着哭腔的报告犹在耳畔。朝廷军心浮动,士气低迷如垂天之云。而他,文鸯,这个曾被猜忌、被闲置的旧将,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无暇多想,亦无畏无惧。他是将,为将者,当提三尺剑扫荡乾坤!
马蹄践踏着染血的冻土,他亲率一支奇兵,如同夜空中坠落的流火,在万军丛中撕开一道缝隙!手中那杆银枪,便是最致命的獠牙!扎、刺、崩、点、拨、挑、缠、拿……枪尖破空的锐响,如同死神吹响的哨笛!每一次枪影闪动,都伴随敌骑惨烈的嘶嚎与甲胄、肉体被撕裂的沉闷声响。寒星点点,是枪尖精准地刺穿喉咙、挑开铁甲、洞穿胸膛!血雾蓬蓬爆开,在寒冷的夜空中凝结成细小的冰晶,落在他的铁甲上、脸上,带着滚烫的热度。他看到了秃发树机能脸上最初的傲慢,如何被惊愕取代,又如何在枪锋逼近时化为扭曲的恐惧。阵前, 他亲手将秃发树机能麾下最为悍勇的几位酋长一一挑落马下!每一名酋长的毙命,都如同在蛮族联军的心脏上狠狠剜去一刀!杀!直杀得那些以彪悍著称的鲜卑胡骑心胆俱裂,鼓噪的勇气被冰冷的死亡碾得粉碎!胡骑阵脚大乱,战阵溃如雪崩!号角声从凌厉转为凄惶,最终只剩下求饶的呜咽。
秃发树机能,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鲜卑之主,在部众死伤殆尽、四面晋军合围的绝境下,终于崩溃。他褪去了桀骜与凶戾,换上了卑微与恐惧,卸甲弃刃,袒露左肩,带领着残存的二十余部酋长,一步步膝行至晋军森严的辕门之外!伏地叩首!尘土沾满了他们的头脸。那份面缚辕门、尘土蒙面的屈辱,是西北叛胡彻底臣服的象征!紧接着,各部酋长,一个个面色惨白,如丧考妣地交出代表部族延续的亲生骨肉——那些身份尊贵、象征着各自部族未来的质子,被带上沉重的脚镣,在晋军的押解下,步履蹒跚地踏上了通往遥远东都洛阳的漫漫长路。河西万里狂沙,从此风定潮平,复归王化。
“名闻天下”四字,在那凯歌高奏的时日里,是实打实用朔风中的铁甲、用滚烫的鲜血、用胡虏的尸骸、用蛮酋的屈膝、用王师的赫赫兵威,一笔一画铸就的铁证!
掌心那点枪尖的寒意,骤然将思绪从滚烫的血与火中扯回现实冰凉的暮色里。文鸯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指尖用力抚过那冰冷的“汉寿亭侯”铭文。咸宁的烽烟似乎还在鼻端萦绕,但人已回归这逼仄、破败、死寂的书房。
“……太康初年……”他喉头滚动,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粗砺的砂纸,只有自己能听见,也仿佛只是在说给掌中这冰冷的枪头,“……天子念旧……授某东夷校尉、假节……”
彼时,被河西功勋推上声誉顶峰的他,并非没有感受到暗流涌动。朝堂之上,已有人在窃窃私语他那“骁勇近妖”的过往,以及他父亲文钦曾反复于魏、吴、晋之间的“不良”记录。但心中燃起的、久违的为国效力的火焰,以及对“东夷校尉”这一开府建牙、手握一方权柄的重职的渴盼,让他选择性地忽略了那些不谐之音。他满怀希冀,甚至带着些许激动,以为自己终于赢得了圣心垂顾,将有机会重握兵符,在帝国的东陲再次施展抱负,以壮年之躯为晋室海疆再立功勋。他悉心打点行装,翻阅海图兵书,准备召募旧部,满腔的热血与豪情,几乎要撑破这具曾历经风霜的躯壳。
辞陛那日的情景,清晰地烙印在记忆里,此刻如同冰水浇头,让他从指尖凉到心底。他穿着崭新的朝服,怀着赤子般的虔诚与感激踏入宫中。阳光透过高窗照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反射着刺目的光。他一步步走向御座,心中充满了报效的渴望。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伏身叩拜时,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动作,以及他恭敬奉上谢恩表章时,那力透纸背、力求书写完美的恭敬字迹。
“……满心赤诚……叩谢天恩……未料……”文鸯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那几个字,仿佛是地狱恶鬼的低语,再次浮现,带着冰锥穿透骨髓的寒意——“圣天子……见某……竟‘不喜’?!”
“不喜!”
这两个字,不是雷霆,却比雷霆更猛烈地劈碎了他所有的幻想;不是刀剑,却比刀剑更精准地洞穿了他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忠诚之火。那种冰冷的、带着赤裸裸排斥与厌恶的注视,如同毒蛇的黏腻目光,穿透帝王的冠冕落在他身上。先帝的眼神,不是审视功臣,不是嘉许将领,甚至不是简单的漠然……那是毫不掩饰的、毫无理由的、来自至尊最高处的一种纯粹的“不喜”!仿佛他文鸯这个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令龙椅上的至尊感到不快、感到晦气的厌物!
天大的功劳?那平定河西、挽社稷于倾危的不世奇功?赫赫威名?那“名闻天下”、震慑胡族的赫赫威名?在那一瞬帝王毫无遮掩的嫌恶眼神前,轻飘飘如同尘埃!出生入死换来的勋业,竟抵不过君王心头那一丝微澜般的、莫名的、无端的厌弃?
他将枪头重重地按在冰冷的案几上,发出一声沉闷低哑的钝响。“功高震主?……朝中宵小馋间?……”他低声自问,干裂的唇几乎没动,声音含在胸腔里翻滚,“抑或……陛下……是嫌某这张脸……难入圣目?”他手指缓缓抚过自己左脸颊上那道从颧骨蔓延至耳根、如同蜈蚣般扭曲隆起的旧疤。那是正元二年,乐嘉城下,他夜闯司马师大营,单骑突阵时,被流矢划开又为乱军刀锋所追加的印记。这疤痕,曾是他骁勇的象征,是先帝初见他时,还略带欣赏地称之为“忠勇之痕”的见证。为何到了太康年,它就突然变得如此刺眼,成为招致“不喜”的缘由?
他猛地抬起右手,布满裂纹和老茧的指关节用力按压在自己的左颊上,仿佛要把那道丑陋的伤疤,连同它所代表的过去、它所引发的所有屈辱与不公,硬生生地从自己的皮肉上抠掉!手指的力道很大,指甲陷入松弛的皮肤里,深陷下去。
“君心……”他仰起头,望向窗外。窗外,暮色已然四合,最后一丝天光被庭院深深的高墙吞噬殆尽,世界沉入一片灰黑。屋檐的轮廓模糊了,枯树的枝桠在幽暗中伸展如同鬼魅。他的声音如同叹息,消散在渐浓的黑暗里,“……深似海……寒……胜冰……”
他缓缓移开按在脸上的手,手掌里空无一物,只有脸颊被按出的几个白印在灰暗中隐隐生疼。那道伤疤依旧如故,狰狞地盘踞在那里,嘲笑着他无力的举动。他佝偻的背似乎又向冰冷虚空弯折了一分,沉重的眼皮耷拉下来,遮住了眼底那瞬间翻涌又被强行熄灭、最终化为一片死灰的无尽悲凉与茫然。
书案对面的墙上,那幅古旧的《骠骑破阵图》彻底隐没在黑暗中,模糊一片。唯有案头那枚银枪头,那点凝聚在墨黑陨铁刃口上的寒芒,在彻底的黑暗中,竟似幽幽地亮了一下,如同墓穴深处一点寂寥的磷火,映照着主人茫然的目光,随即又隐去,仿佛从未亮起。
含章殿深处,重重锦帷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光亮。殿内烛火通明,巨大的蟠螭铜灯吞吐着稳定的火焰,将殿宇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盘踞在角落里的、粘稠的阴影。皇后贾南风端坐于紫檀凤座之上,一身玄色凤纹常服,衬得她面庞愈发白皙,也愈发冷硬。她并未佩戴过多珠翠,只一支赤金点翠凤簪斜插云鬓,凤口衔着一粒鸽卵大小的东珠,珠光流转,映得她那双凤目幽深难测,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她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如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身流畅的线条,目光低垂,落在身前御案上一份摊开的奏疏上,久久未动。殿内侍立的宫女宦官皆屏息凝神,垂手肃立,如同泥塑木雕,连呼吸都刻意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殿门无声地开启一条缝隙,一名身着绛紫宦官服色、面白无须的内侍躬身趋入,脚步轻得如同狸猫。他行至御阶之下,深深一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启禀皇后娘娘,东安公司马繇殿外候见。”
贾南风并未抬头,只从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嗯”,算是应允。她依旧专注地看着那份奏疏,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玉如意在她指尖微微转动,光滑的玉面反射着烛火,在她眼底投下一小片跳跃的光点。
片刻,殿门再次开启。东安公司马繇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一身亲王常服,玄色锦袍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蟠龙纹,腰束玉带,悬着金鱼袋。年轻的面庞上,五官端正,甚至带着几分世家子弟特有的清俊,只是那双眼睛,沉静得过分,如同结了冰的湖面,深处却潜藏着某种难以压抑的、近乎炽热的暗流。他行至御阶前,依礼深深下拜: “臣司马繇,叩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东安公免礼。”贾南风终于抬起眼帘,目光落在司马繇身上,平静无波,如同打量一件器物。“赐座。”
“谢娘娘。”司马繇起身,姿态恭谨地在内侍搬来的绣墩上坐下,腰背挺直,双手平放于膝上,目光低垂,只落在自己锦袍下摆那精细的纹路上。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更漏中沙粒滑落的细微沙沙声,清晰可闻。这沉默带着重量,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贾南风放下玉如意,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御案的边缘,发出笃笃的轻响。这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如同某种隐秘的节拍。“杨逆之事,”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诸卿议得如何了?”
“回禀娘娘,”司马繇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杨骏跋扈专权,结党营私,其罪昭彰,证据确凿。朝野上下,怨声载道,皆曰可诛。臣等已详加核查,其党羽名录、罪证卷宗,业已齐备。只待娘娘懿旨,便可雷霆一击,荡涤奸邪,肃清朝纲。”他微微停顿,仿佛在斟酌词句,随即又补充道,“此獠盘踞中枢多年,党羽遍布朝野,若不连根拔起,恐遗后患无穷。”
贾南风微微颔首,指尖的敲击并未停止。“嗯。杨骏……是该清一清了。”她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一件寻常家务,“只是这‘连根拔起’……东安公以为,当如何拔起?拔到何种地步?”
司马繇抬起头,目光迎上贾南风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目。他脸上依旧平静,但那双冰湖般的眼底,一丝锐利的光芒如同水底的暗礁,悄然浮现。“娘娘明鉴。杨逆根基深厚,其党羽盘根错节,非雷霆手段不足以震慑宵小,非犁庭扫穴不足以绝其根苗。”他语速不急不缓,字字清晰,“臣以为,凡与杨逆过从甚密者,无论官职大小,皆应一体究办。其核心党羽,罪大恶极者,当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其余附逆者,或流或贬,务求除恶务尽,不留后患。”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隐秘的、近乎蛊惑的意味,“唯有如此,方能彻底剪除杨党羽翼,稳固朝局,彰显娘娘圣明。”
贾南风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指尖敲击桌面的笃笃声,节奏不变。她看着司马繇,仿佛在审视他话语背后的每一个细微动机。殿内的烛火在她眼中跳跃,却映不进丝毫暖意。
“除恶务尽……”贾南风重复着这四个字,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转瞬即逝,“东安公所言,甚合本宫之意。只是……”她话锋微转,目光重新落回案上的奏疏,“这名单之上,似乎还有些……旧人?”
司马繇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跳,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他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微微垂首,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种刻意的、仿佛难以启齿的凝重:“娘娘明察秋毫。臣……正有一事,踌躇良久,不敢不奏。”
“哦?”贾南风眉梢微挑,似乎来了兴致,“讲。”
司马繇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抬起头,直视着贾南风,那双沉静的眼底,此刻翻涌起难以掩饰的怨毒与一种近乎狂热的决绝:“臣近日详查杨逆案卷,发现一人,表面赋闲在家,形同枯木,实则包藏祸心,与杨逆暗通款曲,密信往来,图谋不轨!”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那指控的份量在寂静中沉淀。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烛火都似乎停止了跳动。
“此人便是……前东夷校尉,文鸯!”
“文鸯?”贾南风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她端起手边的青玉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优雅而从容。
“正是!”司马繇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激愤,虽然依旧控制在低沉的范围内,但那其中的恨意却如同毒蛇般丝丝渗出,“此獠!昔为魏臣,反复无常!归晋后,虽曾立下些许微末之功,然狼子野心,从未泯灭!更兼……”他喉头滚动,眼中怨毒之色暴涨,几乎要冲破那层伪装的平静,“……其父文钦,当年在淮南,手染我司马宗室之血!血海深仇,岂能因时移世易而泯灭?!此等血仇旧恨,早已刻骨铭心!今其见杨逆势大,便暗投门下,以为奥援,密谋不轨!此獠蛰伏多年,看似枯槁,实则阴险狡诈,其心可诛!若不趁此良机,一并铲除,夷灭三族,恐日后遗祸无穷,更……更难以告慰我司马氏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最后几个字,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他心中那积压了数十年的、噬骨焚心的仇恨之万一!诸葛诞,他的外祖!淮南三叛,城破身死,阖族尽灭!那份血海深仇,如同烙印,早已刻入他的骨髓!而文钦、文鸯父子,便是那场惨剧最直接的刽子手!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太久!今日,终于让他抓住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要借贾后这把最锋利的刀,将这血仇的种子,连同文鸯满门,彻底碾碎成齑粉!
贾南风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放下茶盏,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她目光落在司马繇因极力压抑仇恨而微微扭曲的脸上,又缓缓移开,望向殿顶藻井那繁复华丽的彩绘图案。那图案描绘着龙凤呈祥、百鸟朝凤,一派祥和景象,与此刻殿内涌动的暗流形成刺眼的对比。
她心中了然。什么“暗通款曲”、“密信往来”,不过是司马繇精心编织的借口。他真正要的,是复仇。是借她之手,报那数十年前的淮南血仇。文鸯?那个早已被先帝厌弃、闲置十年、形同朽木的老将?他的生死,于她荡涤杨党、稳固权柄的宏图大业而言,不过蝼蚁尘埃。一个赋闲的旧将,是忠是逆,是杀是留,无关大局。若能以此顺水人情,换取眼前这位宗室亲王、政变重要臂助的死心塌地,何乐而不为?至于那指控是否属实,那文鸯是否真的无辜……重要吗?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司马繇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他眼中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怨毒火焰,在无声地昭示着他内心的滔天巨浪。
贾南风指尖的敲击终于停止了。她缓缓抬起手,拿起案上那枚温润的玉如意,指尖轻轻拂过如意头上精雕的祥云纹路。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东安公……”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你之所言,本宫……知道了。”
她抬起眼帘,目光再次落在司马繇身上。那双凤目深处,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明。
“文鸯……”她轻轻吐出这个名字,仿佛在掂量一件物品的价值,“既附逆谋反,罪证确凿,自当与杨逆同罪。”
她微微停顿,看着司马繇眼中那骤然亮起的、近乎狂喜的光芒,如同饿狼嗅到了血腥。
“此事……”贾南风唇角再次勾起那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清晰而冰冷,“便交由卿全权处置。”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锋,直刺司马繇眼底深处。
“务必……干净利落。”
“臣!”司马繇猛地从绣墩上站起,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他撩袍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激动与释然。“领旨!谢娘娘天恩!”
他伏在地上,身体因极度的兴奋与仇恨得到宣泄的狂喜而微微颤抖。数十年的积怨,数十年的隐忍,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彻底的释放!文鸯!文氏满门!你们的末日到了!诸葛公!您在天之灵,且看外孙今日如何为您,为淮南无数冤魂,讨还这笔血债!
贾南风看着他伏地颤抖的背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重新拿起那份奏疏,目光落在上面,仿佛刚才那决定数十人生死的对话,不过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琐事。殿内的烛火依旧明亮,却再也照不进司马繇心中那片被复仇之火彻底点燃的、黑暗而炽热的深渊。
“退下吧。”她淡淡说道,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
“臣告退!”司马繇再次叩首,起身时,脸上已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只是那双眼睛深处,燃烧的火焰更加炽烈,也更加冰冷。他躬身,一步步退出大殿,脚步沉稳,却带着一种迫不及待的杀伐之气。
几日后,散骑常侍褚绍府邸的书斋内。熏炉里上好的沉水香袅袅升腾,试图驱散空气中无形的凝重,却徒劳无功。琴瑟之声从远处水榭隐约飘来,更衬得此间死寂。褚绍端坐于紫檀大案之后,面色沉静如水,唯有指节在光滑的案面上无意识地轻轻叩击,透露出他内心的波澜。他的两个得意门生,周琰与陈平,侍立一旁,脸色苍白,额角隐有汗迹,眼神中交织着完成任务的亢奋与直面血腥的惊悸。他们刚从廷尉府归来,参与了杨骏党羽名录的初步厘定与卷宗整理。
“老师,”周琰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将手中几份誊抄得工工整整、却仿佛带着血腥气的卷宗副本,小心翼翼地呈放在褚绍面前,“杨逆及其核心党羽名录已大致厘清……然……然有一事,学生……学生心中实在难安。”
褚绍抬起眼皮,目光如古井深潭,无波无澜:“讲。”
“是……是关于东安公(司马繇)殿下,”陈平深吸一口气,接过了话头,努力让声音平稳,却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殿下亲自递呈了一份……检举状词。所告之人……是前东夷校尉,文鸯。”
“文鸯?”褚绍的眉头骤然锁紧,眉心刻出一道深痕,“文仲若?”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波澜不惊的面容上激起一丝涟漪,“此人……自太康年间被先帝免官以来,深居简出,形同枯木,与世无争。杨骏擅权跋扈,炙手可热之时,亦未见其攀附。他如何成了杨骏同党?状词可有实据?”
“这正是学生百思不得其解之处!”周琰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压抑不住的困惑与一丝愤懑,“卷宗内附东安公殿下的检举状词,语焉不详,仅言文鸯‘阴结奸佞,与太傅往来密信,图谋不轨’。然则,学生二人奉命整理杨骏府邸查抄所得密函、门客名册、往来账簿,乃至其近侍、心腹的供词,翻遍所有卷宗,竟无只言片语提及文鸯之名!更无任何密信、信物可证其与杨府有丝毫瓜葛!此状……此状如同空中楼阁,纯系……纯系空口白牙!”
“空口白牙?”褚绍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冰锥,那锐利中更沉淀着一种洞悉世情的了然与深重的忧虑。他缓缓起身,踱步至轩窗之前。窗外,庭院中一株盛放的玉兰在暮春的风雨中摇曳,洁白的花瓣被吹落几片,零落成泥。他的目光穿透花枝,投向更远更深的虚空。“司马繇……他是诸葛诞的外孙……”
“诸葛诞”三个字,如同裹挟着淮南风雪与血腥气的冰凌,瞬间刺穿了书斋内原本就凝重的空气。周琰与陈平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数十年前,淮南三叛,诸葛诞据寿春反司马氏,最终城破身死,被夷灭三族!而亲手斩杀诸葛诞部将、最终导致诸葛诞败亡的关键人物之一,正是文鸯之父——文钦!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司马繇此举,哪里是为国锄奸?分明是借贾后铲除杨骏、清洗朝堂的滔天巨浪,行那蓄谋已久、不择手段的血亲复仇!
“文仲若……”褚绍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仿佛在为那个即将被命运巨轮碾碎的身影做着最后的墓志铭,“此人生平,大起大落,何其壮烈,又何其悲凉!昔年乐嘉城下,单骑踏阵,七进七出,惊得司马师眼珠迸裂,何等英姿勃发!咸宁年间,河西烽火连天,社稷危殆,是他临危受命,一杆银枪横扫千军,阵斩无数,迫得秃发树机能俯首称臣,各部酋长面缚请降,质子入朝,一举定鼎西北乾坤!‘名闻天下’四字,实至名归!然……太康初年,先帝一纸诏书,授其东夷校尉、假节,本是重振雄风之机。未料辞陛之时,先帝竟……‘不喜’?‘不喜’二字,轻飘飘如鸿毛,却重逾千钧!擎天保驾之功,赫赫威名,竟抵不过君王心头一念之恶?便如那饮血沙场、饱经风霜的宝刀,盛世华章之下,嫌其煞气过重,随手弃置角落,任其蒙尘生锈……”
他猛地转过身,烛火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剧烈晃动的阴影,声音里压抑着难以言喻的激愤:“司马繇行事……未免太过狠绝!文鸯纵使曾为魏臣,手刃其父,然终究归顺我大晋,且立有擎天保驾、定鼎西北之不世奇功!纵有旧怨,国法昭昭,岂容私仇构陷?夷灭三族?此等清算,酷烈至斯!难道仅凭数十年前一段血仇,便可罔顾事实,罗织罪名,将国之旧勋推入万劫不复之地吗?!” 他胸膛起伏,显是怒极,但旋即意识到失态,声音又低沉下去,充满了无力的疲惫与深深的厌弃,“……罢了。贾后意在雷霆手段,彻底荡涤杨党及其‘余孽’,东安公此举,正中下怀。朝廷此刻需要的是快刀斩乱麻,是震慑宵小的血腥……至于这刀砍向谁,是否砍在了旧日的伤疤上,溅起的是否是无辜者的热血……谁会在意?”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仿佛要挥开这令人窒息的浊气,“这些文书,按原样归档。今日尔等所见所闻,只在此间,出得此门,烂于腹中。”
周琰与陈平躬身应诺,冷汗早已浸透内衫,紧贴在后背,一片冰凉。他们仿佛已看到,那个曾持枪跃马、在西北荒原上留下不败传说的背影,正被一张由滔天权力与刻骨私仇交织而成的、冰冷而粘稠的巨网,死死罩住,拖向那深不见底、尸骨无存的黑暗深渊。
永平元年三月辛卯日(公元291年4月23日)·洛阳
万籁俱寂。
连惯于在夜色中游荡的野狗都噤了声,只有风掠过空旷御道和高耸宫墙时,发出呜咽般的低鸣,更添几分死寂。宫城巨大的轮廓在稀薄星光下,如同蛰伏的、等待择人而噬的洪荒巨兽,沉默地俯瞰着这座即将被血与火洗礼的帝都。
霎时,毫无征兆地,无数点火光如同从地狱深渊喷涌而出的熔岩,骤然在宫城各处、在连接宫禁与权贵府邸的街衢要道同时点燃。那不是零星的星火,而是瞬间燎原的烈焰。刺目的光芒如同无数把烧红的利刃,粗暴地撕裂了沉沉的夜幕。巍峨的宫门、森严的角楼、冰冷的雉堞、乃至远处坊市高耸的望楼,瞬间被涂抹上一层跳跃的、不祥的橘红。
“哐——啷——啷——!!!”
沉重的宫门铰链发出令人牙酸的、仿佛垂死巨兽般的呻吟!洛阳宫城正门——阊阖门,在无数双惊骇目光的注视下,轰然洞开!紧接着,建春门、西明门、东阳门……一座座象征着帝国威严与秩序的沉重门户,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强行掰开的下颚,在黎明前的死寂中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回响!
没有震天的战鼓,没有嘹亮的号角,没有冲锋的呐喊。取代这一切的,是一种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那是成千上万副精铁甲胄的鳞片在疾行中相互摩擦、撞击、汇合而成的,低沉、连绵、如同永无止境的金属潮汐声。
“哗啦…哗啦…哗啦…”
这声音冰冷、整齐、带着一种无情的韵律,仿佛死神在磨砺它的镰刀。伴随着这金属潮汐的,是无数皮靴、铁靴踏在冰冷金砖或坚硬石板地面上的沉闷轰鸣!
“咚!咚!咚!咚!”
脚步声沉重而迅疾,如同无数面巨鼓在心脏上擂动!
沉默的黑色铁流,裹挟着足以冻结骨髓的杀意,从洞开的宫门汹涌灌入!火把的光芒在奔跑的甲士手中剧烈晃动、跳跃,光影在巍峨的宫墙上疯狂地扭曲、拉长、变形,如同无数挣脱了束缚的恶灵在狂舞!这沉默的进军,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胆寒,因为它代表着最高权力的意志,代表着不容置疑、不容反抗的毁灭命令!
铁流的目标,如同黑夜中的灯塔,清晰而致命——太傅、录尚书事、总百揆杨骏的府邸!这座位于宫城附近、不久前还门庭若市、车水马龙、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势的宅院,此刻成了风暴漩涡的中心,死亡的灯塔!
“轰——!!!”沉重的包铁府门在裹挟着千钧之力的攻城巨木的反复撞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如同濒死巨兽般的哀鸣,轰然向内倒塌!碎裂的木屑与烟尘如同爆炸般向四周激射!火光如同贪婪的巨蟒,瞬间涌入,照亮了门内护卫们惊骇欲绝、扭曲变形的脸庞,以及他们仓促间拔出的、在火光下闪烁着寒芒的兵刃!
“杀——!”
一声短促、嘶哑、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命令,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
“铮——锵——!”
“噗嗤——!”
“呃啊——!”
金铁交鸣的刺耳锐响!利刃切开皮肉骨骼的沉闷钝响!垂死者喉管破裂发出的嗬嗬漏气声!绝望的哭喊与愤怒的咆哮!各种声音瞬间炸裂开来,如同地狱的交响乐,以最暴烈的方式撕破了帝都黎明前最后的、虚伪的宁静!
杀戮,迅疾如电,残酷如冰。训练有素、武装到牙齿的禁军甲士,如同高效的杀戮机器,以严密的阵型突入府邸。抵抗是徒劳的。杨骏豢养的门客、护卫,在绝对的力量和突如其来的打击面前,如同麦秆般被成片收割。府邸深处精美的厅堂、曲折的回廊、幽静的花园,顷刻间化作血肉横飞的修罗屠场。华贵的丝绸帷幕被染血的利刃轻易撕裂,如同破碎的蝶翼飘落;价值连城的瓷器玉器在奔逃、追逐与搏杀中,或被撞翻在地摔得粉碎,或被刀剑劈开,化为齑粉;精心打理的花木被沉重的铁靴践踏成泥,混合着温热的血液,散发出一种甜腥而诡异的腐败气息。
温热的、粘稠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鲜血。它从被割开的喉咙、被刺穿的胸膛、被斩断的肢体中喷涌而出。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板上肆意流淌、汇聚,形成一片片迅速扩大的、反射着跳跃火光的猩红湖泊;在雕花的廊柱上泼洒出狰狞的图案;在假山奇石上凝结成暗红色的冰挂。头颅滚落尘埃,无神的眼睛空洞地瞪着被火光映得如同血染的天空,脸上凝固着难以置信的惊愕或扭曲的恐惧。断肢残臂散落各处,手指还在神经质地抽搐。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浓烈血腥气,混合着人体内脏破裂后散发的恶臭、焚烧文书卷宗升起的焦糊黑烟,以及绝望的死亡气息。
这场蓄谋已久的宫廷政变,在血腥与混乱中,以最原始、最暴烈的方式,轰然拉开了序幕。杨骏及其核心党羽,如同狂风中的枯叶,几乎在瞬息之间便被碾碎。这位权倾朝野的太傅,甚至未能组织起像样的抵抗,便在乱军之中身首异处,他那颗曾经高高昂起的头颅,滚落在自己精心铺设的波斯地毯上,沾满了灰尘与血污。
然而,杀戮并未因杨骏的毙命而停止。清洗如同致命的瘟疫,以杨府为中心,迅速向整个洛阳城蔓延开去。那份由野心、猜忌和私怨共同编织的“逆党名录”,此刻成了催命的符咒。无数府邸的大门在黎明或清晨被粗暴地撞开、砸开,无论其主人是位高权重的九卿,还是品秩低微的郎官,只要名字出现在那份被不断补充、早已失去控制的名单之上,或是被某个急于表功的将领随手一指,被某个挟私报复的官员暗中构陷,便立刻被如狼似虎、眼神麻木的兵丁从温暖的被褥中、从惊恐的妻儿身边、从供奉祖先的祠堂前,粗暴地拖拽出来!
辩解?哭嚎?怒骂?在冰冷的刀锋和士兵毫无感情的眼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蚊蚋的嗡鸣。求饶声往往被粗暴的呵斥打断,或是被一记沉重的枪杆砸在嘴上,鲜血混合着牙齿喷溅而出。下一刻,寒光闪过,头颅在颈腔压力下喷涌的血泉中滚落尘埃,脸上可能还残留着最后一刻的哀求或愤怒。妇孺的尖叫声、孩童的哭喊声、老人绝望的诅咒声,交织成一片撕心裂肺的死亡乐章,最终皆在无情的屠刀下归于沉寂。
长街之上,人头滚动,如同被飓风扫落的果实。鲜血如同泼墨般肆意流淌,从一扇扇洞开的府门内汩汩涌出,汇聚在街道中央的石板凹槽里,形成一条条蜿蜒流淌的、粘稠猩红的溪流。血水漫过门槛,浸透门槛下的石敢当,流入两侧的排水沟渠,将沟渠染成刺目的红褐色,最终汇入穿城而过的洛水,将一段河水都染成了淡淡的粉色。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混合着焚烧房屋文书升腾的滚滚黑烟、尸体开始腐败的恶臭,以及深入骨髓的绝望气息。暮春的洛阳城,在这一日,彻底沦为人间炼狱。帝国的都城,在权力的绞肉机中,被碾磨得血肉模糊。夕阳西下时,那轮巨大的、赤红的火球,仿佛也吸饱了地面的鲜血,悬挂在洛阳城西灰蒙蒙、烟尘弥漫的天际,将天际的云层染成一片病态的、令人心悸的紫红,如同苍穹也在泣血。
日影西沉,残阳如血。那轮巨大的、赤红的火球,仿佛吸饱了洛阳城白日里泼洒的鲜血,沉甸甸地悬挂在西天灰蒙蒙、烟尘弥漫的天际。光线不再炽烈,变得粘稠而浑浊,将天际的云层染成一片病态的、令人心悸的紫红,如同苍穹被撕裂后渗出的巨大瘀伤。光线斜射,穿过城北一处专为处置重犯而设的、高墙环绕的森严角落。墙内地面坑洼不平,泥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褐色,那是经年累月被反复冲刷、却始终无法褪尽的陈年血渍与新溅鲜血混合、发酵后的颜色。空气粘稠滞重,浓烈的血腥气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引来了成群的乌鸦在低空盘旋聒噪,黑色的羽翼掠过残阳投下的血光,如同不祥的符咒。
沉重的铁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开启。文鸯被两名身披玄甲、面覆寒霜的魁梧军士押解出来。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青布直裰,洗得发白,磨损处露出细密的经纬,如同他此刻裸露在命运刀锋下的生命脉络。花白的头发有些散乱,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沟壑纵横、蜡黄松弛的额角皮肤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被岁月和绝望彻底风化的石质面具,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窝里,沉淀着一种凝固的、近乎死寂的平静,仿佛灵魂早已在漫长的禁锢与冤屈中燃尽,只余一具空壳,漠然地等待着最后的肢解。他的双手被粗糙冰冷的铁链锁在身前,那曾握枪横扫千军、挑落无数敌酋的手,此刻松弛地垂着,指关节因铁链的寒意与自身的无力而微微泛着青白。残阳的余晖落在他佝偻却依旧挺直的脊背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绝而沉重的影子,投在脚下那片被无数亡魂之血反复浸透、踩踏得泥泞不堪的地面上。
他一步步走向场地中央那片颜色最深沉、仿佛连光线都拒绝反射的区域。脚步缓慢而沉重,每一步都深深陷入松软粘稠的泥地,又带着湿漉漉的、令人牙酸的拔起声。铁链随着步伐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哗啦声,在这死寂的刑场上空回荡,如同为将死之人敲响的丧钟。他抬起头,浑浊的目光穿透弥漫的血腥气,望向那轮如血的残阳。那炽热的、行将熄灭的光芒,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壁垒,将他强行拽回咸宁三年的河西荒原:朔风如刀,卷起漫天黄沙,抽打在冰冷的铁甲上铮铮作响。他一身明光铠,在万军阵前勒住躁动的战马,手中那杆蟠螭纹银枪斜指苍穹,枪尖幽暗的陨铁部分在塞外苍凉的落日余晖下,凝着一线足以刺破魂魄的寒芒!身后,是如山如海、猎猎作响的晋军旌旗;对面,是秃发树机能那张因惊惶而扭曲变形的面孔,以及在他身后如同潮水般溃退、丢盔弃甲的鲜卑铁骑!面缚请降的屈辱,膝行辕门的卑微,质子入朝的臣服……“名闻天下”的荣光,如同海市蜃楼,在眼前骤然破碎、消散,只剩下眼前这片被血污浸透的泥地,这如泣如诉的残阳,以及这锁住双手、宣告终结的冰冷铁链。
“文鸯!”监刑官的声音响起,冰冷、平板,不带一丝情感起伏,如同宣读一份早已盖棺定论、无关痛痒的公文,“尔世受国恩,不思报效,反附逆贼杨骏,图谋不轨!罪证确凿!今奉皇后懿旨,东安王钧令,将尔明正典刑,夷灭三族!尔……可有遗言?”
文鸯缓缓转过头。目光扫过监刑官那张毫无表情、如同戴了人皮面具的脸,扫过周围如林的刀斧手——他们眼神空洞,如同没有灵魂的杀人器械,最后再次定格在那轮沉向天际、仿佛也在泣血的残阳上。他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忽地,他仰起脸,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沙哑、如同砂纸反复摩擦朽木般的笑声。那笑声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苍凉与悲怆,在死寂的刑场上空盘旋、扩散,竟一时压过了盘旋乌鸦的聒噪。
“哈哈哈!”
笑声中,他猛地举起被铁链锁住的双手,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仿佛要用尽残存的力气,去抓住那最后一缕即将被无边黑暗吞噬的天光!嘶声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从灵魂的灰烬里挤压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腥甜与灼烧般的痛楚:
“某文鸯!一生征战!河西之功,天地可鉴!今日……竟死于构陷!死于私仇!死于昏君佞臣之手!某……死不瞑目!然某问心无愧!尔等今日杀我,他日史笔如铁,自会还某清白!我文鸯……生为晋臣,死……亦为晋鬼!只恨……只恨不能持此枪,再为社稷诛除奸佞!”
他猛地指向自己胸口,目眦欲裂,灰败的眼球因极致的愤怒与不甘而布满血丝,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濒死孤狼面对猎人时发出的、撕裂夜空的最后嗥叫:
“此心!可昭日月!”
吼声落,余音在血腥粘稠的空气中震颤、扩散,最终被高墙无情地撞回、消散。他猛地挺直了那副被岁月和冤屈压弯的腰杆!佝偻的身躯在这一刻爆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如同被拉至极限后猛然绷直的弓弦,又如同一杆被深深插入大地、宁折不弯的标枪!头颅高昂,下颌绷紧如铁,颈项上青筋虬结暴起!目光如电,燃烧着不屈的火焰,死死地钉在那轮如血的残阳之上!仿佛要将这污浊的天地、这不公的命运、这吞噬忠良的黑暗,一同刺穿!焚尽!那双曾睥睨万军、令胡虏丧胆的眸子,此刻如同两口即将喷发的火山,要将这如血的残阳,连同这吃人的世道,一同焚为灰烬!
刀光闪过。
没有惊呼,没有悲鸣,甚至没有刀刃破风的锐响。
只有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利刃切开衰老皮肉、斩断坚韧颈骨的钝响。
“噗——嗤——”
热血,并非喷涌,而是如同压抑了许久的泉眼,带着一股沉重的冲力,从断裂的颈腔中激射而出!在残阳最后的、凄艳的映照下,划出一道短暂而刺目的、猩红夺目的弧光!如同一道用生命泼洒出的、绝望而壮烈的虹!
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脱离了躯干的支撑,在血泉的推动下,翻滚着,沉重地砸落在冰冷污秽的泥地上,沾满了褐色的泥土与温热的、属于他自己的鲜血。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怒睁的双眼依旧死死地瞪着苍穹,瞳孔深处凝固着最后的、滔天的质问与刻骨的不甘!那眼神,仿佛要穿透这如血的暮色,直刺九霄,向那冥冥中的天道讨一个说法!
几乎就在文鸯头颅落地的同一时刻,洛阳城内各处,早已被如狼似虎兵丁监控、围困的文氏族人宅邸,如同接到了无声的屠杀令。妇孺惊恐的哭喊声、孩童撕心裂肺的尖叫声、老人绝望而凄厉的怒骂诅咒声,瞬间从不同的街巷、不同的院落中爆发出来,撕心裂肺,汇成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交响!然而,这声音并未持续太久。寒光闪过!求饶声戛然而止!哭喊声化作呜咽!怒骂声归于沉寂!一门忠烈,数十口性命,无论耄耋老者,还是襁褓婴孩,顷刻间化为乌有!血,再次从一扇扇被撞开的府门内汩汩涌出,浸透了洛阳暮春的街巷石缝,与白日里清洗杨党所流的血河汇合,将这座古老的帝都,彻底浸泡在一片粘稠的、散发着浓重腥气的、令人作呕的猩红沼泽之中。
残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一丝余晖被无边的黑暗贪婪地吞噬殆尽。刑场内,血腥气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几只早已按捺不住的乌鸦,发出兴奋而短促的“呱呱”声,迫不及待地扑棱着翅膀落下,黑色的喙贪婪地啄食着泥地上温热的血肉,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笃笃”声。那具失去了头颅的躯体,依旧保持着挺立的姿态,在渐浓的暮色中如同半截烧焦的枯木,凝固了片刻。终于,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它缓缓地、沉重地向前倾倒,“噗通”一声,砸在冰冷污秽的泥地上,激起一片微尘。那杆曾惊破敌胆、在河西战场书写下不败传说的银枪,连同它主人的满腔忠愤、不世功勋与今日的滔天冤屈,一同被这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刑场归于死寂,只余下乌鸦贪婪的啄食盛宴,翅膀拍打的扑棱声,以及空气中浓得化不开、仿佛永远也无法散去的死亡气息。高墙的阴影,如同巨大的棺盖,缓缓合拢。
杀戮止息,洛阳城死寂。唯浓重血腥气,久久不散。乌鸦扑棱,落于刑场高墙,啄食缝隙暗红。
廷尉府老吏吴某,佝偻着背,抱一卷沾染暗褐污渍的卷宗,步履蹒跚。脸上无表情,眼窝空洞麻木。路过爬满新绿藤蔓的高墙,驻足。暮色四合,藤蔓嫩叶在风中轻曳。
他翻开卷宗,枯指停留在“文鸯”二字。目光扫过冰冷的墨迹,及下方那份以“亲属不轨”为由牵累、规模骇人的“三族”名单,心口如巨石堵塞。非为惋惜。乱世人命如草,附逆滔天罪尔。唯感荒谬,深入骨髓。
这位曾经杀入司马师军中,七进七出,可与赵子龙匹敌的少年;
这位曾于河西万军阵中,一枪定乾坤,挽社稷于倾危的将军;
这位因天子莫名“不喜”而闲置十年,形同朽木的勋臣;
这位沉寂十载,几被遗忘的旧将……
其终局,竟与杨骏这等擅权新贵同列逆党,于一场宫闱风暴中,被一位为数十载母家血仇而来的亲王,亲手送上断头台,并赔上全族性命。
老吏浑浊眼中,似掠过那匹踏破胡虏的骏马幻影,旋即被眼前冰冷宫墙取代。墙角下,暗红污渍未干。乌鸦聒噪如钝刀刮骨。他猛地合上卷宗,沉闷声响如盖巨棺。唇翕动,极低微,如呓语:
“当年大破司马师……那一枪的风采……呵……值么?”
声如叹息,散于暮色鸦鸣。
唯宫墙上新绿藤蔓,于微光中悄然伸展,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全然不顾脚下这片被新老功臣之血反复浸透的土地。洛阳的春意,在血沃之后,以近乎残忍的冷漠,自顾自走向深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