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7日,申城
申城六月的空气黏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裹挟着栀子花的香气和空调外机的闷响,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考场窗外。普陀某重点高中的高考考场内,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压抑的呼吸。
汗珠沿着谢文翎的额角滚落,不偏不倚砸在语文试卷的默写题上。墨蓝色的字迹瞬间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像一只忧郁的眼睛。他烦躁地用袖口抹了把脸,冰凉的触感只带来片刻的清醒。目光下意识地瞟向斜前方的座位——文天心已经翻到了第二篇现代文阅读,纤细的手指握着笔,正从容地在选项上打着勾。她微卷的栗色长发束在脑后,露出白皙的脖颈,即使在令人窒息的高考考场里,也像一幅精心构图的静物画。
谢文翎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他认命地叹了口气,视线在眼前密密麻麻的方块字上扫过,只觉得头晕目眩。现代文?算了。他烦躁地翻动试卷,纸张发出哗啦的脆响,引来监考老师警告的一瞥。手指停在了文言文阅读部分。
“……钦子鸯,年十八,勇力绝人,谓钦曰:“及其未定,击之,可破也。”于是分为二队,夜夹攻军。鸯率壮士先至鼓噪,军中震扰。师惊骇。所病目突出,恐众知之,啮被皆破……”
谢文翎的呼吸猛地一滞,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随即狂跳起来!
文鸯!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考场沉闷的阴霾,瞬间点燃了他所有的神经!卷面上那些佶屈聱牙的古文仿佛活了过来,每一个字都跳跃着熟悉的金光。他几乎能听到战马的嘶鸣,兵刃的撞击,看到那个白袍银枪的少年将军,在乐嘉城外的夜色中,以十八岁的单薄身躯,鼓噪着冲向司马师数万大军的中军大帐!那惊骇得眼珠迸裂、啮被忍痛的司马师……那七进七出、杀得追骑莫敢近前的无双身影……
这哪是什么枯燥的文言文?这分明是他最爱的三国杀武将——“狷狂的恶来之勇”文鸯的传记!是他贴在书桌旁,日夜凝视的那张英气逼人的武将卡牌!是他无数次在游戏中操控着冲锋陷阵、逆转乾坤的本命英雄!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兴奋感瞬间冲垮了高考的紧张堤坝。谢文翎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咧开,几乎要笑出声。他飞快地扫了一眼题目,太简单了!不就是翻译、理解文意、分析人物性格吗?他闭着眼睛都能答出来!文鸯的每一个技能、每一段台词、甚至野史传说,他都烂熟于心!他甚至能脑补出卡牌上那个眼神凌厉、枪指前方的少年英姿。
“可惜啊……”谢文翎心头掠过一丝遗憾和愤懑,几天前,那张被他视若珍宝的文鸯闪卡,连同其他“影响学习”的“罪证”,被父亲毫不留情地没收了,锁进了书柜深处。他当时还为此闷闷不乐了好一阵。
此刻,这张试卷,仿佛是命运对他的一次补偿!他几乎是贪婪地、逐字逐句地咀嚼着这段文字,每一个细节都让他热血沸腾。司马师啮被的画面太过生动,他甚至想象着游戏里文鸯发动技能“却敌”时,敌人那种惊慌失措的效果。他完全沉浸在了那个金戈铁马、少年英雄的世界里,考场、试卷、高考的压力,似乎都暂时远去了。
他下笔如有神,翻译精准,分析透彻,字里行间都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兴奋。文鸯的勇猛、果决、智计,在他笔下栩栩如生。他写得酣畅淋漓,仿佛自己就是那个在万军丛中七进七出的少年将军。
当最后一个关于人物形象分析的小题答完,谢文翎心满意足地放下笔,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打了一场大胜仗。他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时间,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手腕上的电子表清晰地显示着:距离考试结束仅剩二十分钟。
而他的作文,还一个字都没动。
一股冰冷的寒意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刚才的兴奋和热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恐慌。他猛地翻回试卷第一页,那空白的作文格子像一张咧开的嘲讽大嘴。
“糟了!”谢文翎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他刚才完全沉浸在文鸯的世界里,把最重要的作文忘得一干二净!二十分钟!八百字!一个他连题目都没仔细看的材料作文!
他手忙脚乱地翻到作文材料页,匆匆扫了一眼。什么“从‘传’到‘专’是否需要经过‘转’”?他脑子里现在全是文鸯的银枪和司马师的血,哪还有半点思辨的思绪?汗水再次汹涌而出,比刚才更甚,瞬间浸湿了后背。笔尖悬在作文纸上,颤抖着,却落不下一个字。大脑一片空白,刚才文鸯带来的所有灵感和热血,此刻都变成了沉重的铅块,堵住了思考的通道。
他拼命想构思立意,想找论据,想组织语言,可那些念头就像滑不留手的泥鳅,怎么也抓不住。耳边似乎响起了父亲严厉的斥责:“我们辛辛苦苦挣钱,塞那么多钱把你弄进这学校,不是让你鬼混的!”母亲担忧的眼神也浮现在眼前。还有文天心……她应该早就做完了吧?她总是那么从容,那么优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像沙漏里无情的流沙。监考老师提醒“距离考试结束还有五分钟”的声音,如同丧钟般敲响。谢文翎看着自己只写了寥寥几行、前言不搭后语的作文开头,巨大的绝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握着笔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汗水在试卷上晕开更大的墨团,模糊了那几行可怜的文字,也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终究没能成为考场上的“文鸯”。当刺耳的终考铃声尖锐地撕裂考场最后的寂静时,谢文翎脸色惨白地看着自己那份字迹潦草、内容单薄的作文,心沉到了谷底。
完了。
他麻木地站起身,周围的同学都在兴奋地讨论着答案,声音嗡嗡作响。他看见文天心正和班长徐玮盈低声交谈,两人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意。徐玮盈扶了扶她那标志性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沉稳睿智,似乎还在分析着某个文言虚词的用法。
谢文翎低着头,像打了败仗的士兵,默默收拾好自己的文具。那篇关于文鸯的文言文,此刻成了扎在他心口的一根刺,提醒着他这场因沉迷“英雄”而惨败的战役。走出考场,六月的阳光明晃晃地刺眼,他却只觉得浑身发冷。高考的第一仗,他预感自己已经一败涂地。暑假?未来?仿佛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名为“考砸了”的阴影。而关于文鸯的那点兴奋,早已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碎得连渣都不剩了。
高考结束后的日子没有预想中的解脱狂欢,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茫然。语文考试那场因“文鸯”而起的、最终惨淡收场的战役,如同一个不详的预言,笼罩着他后续几科的发挥。虽然理智上知道未必真那么糟,但那种失控感和挫败感,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仅存的信心。
家里的空气更是凝固得如同铅块。父母小心翼翼的眼神里,藏着掩饰不住的焦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饭桌上的话题总是刻意避开高考,却又总在不经意间滑向某个亲戚家孩子估了多少分,某个朋友家孩子准备报什么顶尖大学。每当这时,谢文翎就恨不得把头埋进碗里。
“文翎啊,”母亲终于在某天晚饭后,用尽量轻柔的、却带着千斤重量的语气开口,“考完了就别多想了。不过……暑假也别光顾着玩,该想想后面的事了。爸妈这些年……不容易,这学校……学费你也知道……”她没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像鞭子一样抽在谢文翎心上。
父亲在一旁沉默地翻着报纸,只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比任何责备都更让谢文翎难受。他感觉自己像个巨大的、昂贵的失败品,辜负了父母勒紧裤腰带换来的“贵族”教育机会。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电脑屏幕发呆,连最爱的三国杀图标都懒得点开。窗外是六月初夏生机勃勃的绿意,他的世界却一片灰败。
毕业晚会,这本该是高中三年最绚烂的谢幕,是谢文翎曾经无数次偷偷憧憬过的场景。想象中,他会和哥们儿在台上嗨翻全场,或许还能在某个灯光迷离的角落,鼓起勇气和文天心说点什么……可如今,这团曾在他心头跳跃的小火苗,被现实的冷水彻底浇熄,只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烬。
手机震动起来,是死党小云的电话。谢文翎有气无力地划开接听。
“喂,翎子!考完啦,终于解放啦!爽不爽?”小云的大嗓门带着没心没肺的快乐,透过听筒炸开,刺得谢文翎耳膜疼。
“嗯。”谢文翎闷闷地应了一声。
“哎,跟你说正事!”小云完全没察觉他情绪的低落,或者说,考完试的兴奋让他自动忽略了所有负面信号,“毕业晚会!咱班节目定了没?我听说隔壁班搞乐队,牛逼哄哄的!咱可不能输啊!你鬼点子多,快想想,咱们弄点啥炸场的?跳舞?小品?还是搞个怀旧金曲串烧?”
毕业晚会……节目……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谢文翎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上。他脑子里瞬间闪过父亲沉重的叹息,母亲欲言又止的眼神,还有试卷上那空了大半的作文格子。自己这边前途未卜,一片灰暗,牢云却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什么毕业晚会表演?一种巨大的、无处发泄的烦躁和委屈猛地冲上头顶。
“节目?”谢文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尖锐和戾气,“施云你脑子里除了玩还能装点别的吗?!高考!高考考完了吗?成绩出来了吗?你考得很好是吧?稳上清北了是吧?有闲心在这琢磨怎么上台耍猴?!”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只剩下电流的滋滋声。小云显然被这劈头盖脸的怒火砸懵了,几秒钟后才传来他错愕又带着点委屈的声音:“翎子……你……你吃枪药了?考完了放松一下怎么了?毕业晚会不是大家……”
“大家什么大家!”谢文翎粗暴地打断他,语速快得像在发泄,“那是你们这些考得好、家里有底气的‘大家’的狂欢!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他妈的连作文都没写完!我爸妈砸锅卖铁供我上这破学校,不是让我来排练什么狗屁晚会节目的!我现在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还上台?上去丢人现眼吗?!”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吼完,胸口剧烈起伏着,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电话那头,小云彻底沉默了,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过了好几秒,才传来小云干涩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和受伤:
“……谢文翎,你有病吧?考砸了冲我发什么邪火?毕业晚会是全班的事,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你不乐意参加就不参加,用得着说话这么难听吗?还‘耍猴’?‘丢人现眼’?行!你清高!你了不起!算我多管闲事!你自个儿钻你的地缝去吧!”
“嘟…嘟…嘟…”
电话被狠狠挂断,忙音刺耳地回响在寂静的房间里。
谢文翎握着发烫的手机,僵在原地。刚才那股失控的怒火像潮水般迅速退去,留下冰冷的、黏腻的懊悔和空虚。他看着屏幕上“小云”的名字,手指悬在回拨键上,却怎么也按不下去。他知道自己过分了,知道小云是无辜的。毕业晚会本身没有错,错的是他此刻被失败感和愧疚感压垮的心态,错的是他把对自己的失望和愤怒,一股脑儿地倾泻在了关心他的朋友身上。
他把手机扔在床上,颓然地倒进椅子里,双手捂住了脸。毕业晚会的宣传海报还贴在班级群里,色彩缤纷,充满青春的张扬。那上面每一个灿烂的笑脸,此刻都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狼狈和狭隘。他心心念念的晚会,还没开始,对他而言,似乎就已经提前落幕了。他亲手推开了朋友,也推开了那个曾属于他的、可能留下最后一点美好回忆的舞台。
房间里没开灯,傍晚的阴影一点点吞噬着光线,也吞噬着他。窗外的喧闹和活力,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谢文翎缩在椅子里,感觉自己像个被遗弃在角落的、布满裂痕的旧陶罐,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无尽的自责和茫然。暑假才刚开始,他却觉得前路一片漆黑,连那柄曾让他热血沸腾的文鸯银枪,此刻在记忆中也蒙上了黯淡的灰尘。
高考结束后的低气压,如同上海梅雨季提前到来的闷湿,沉沉地压在谢文翎的心头,也笼罩着他和小云之间。那通不欢而散的电话后,小云没有再联系他。班级群里关于毕业晚会的讨论依旧热火朝天,节目单、排练时间、服装道具……消息一条条刷屏,谢文翎却像设置了消息通知屏蔽,自动过滤了所有相关信息。他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那个自我构筑的壳里,游戏打得心不在焉,网页刷得索然无味,连窗外明媚的夏日阳光都觉得刺眼。
父母似乎也察觉到他情绪的低谷到了冰点,小心翼翼地不再提任何与未来相关的话题,只是每天饭桌上多了几道他爱吃的菜,母亲欲言又止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心疼。但这种无声的体贴,反而像细密的针,扎得他更加难受。他觉得自己像个需要被特殊照顾的易碎品,这感觉糟透了。
打破这片沉闷死水的,是一通意想不到的电话。来电显示的名字让谢文翎愣了好几秒——徐玮盈。
“喂,班长?”谢文翎接起电话,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干涩和一点紧张。徐玮盈是班里的定海神针,学神级的存在,性格沉稳严谨,很少主动给人打电话,尤其还是打给他这个最近明显在“掉链子”的人。
“谢文翎,是我。”徐玮盈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一如既往的清晰平稳,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高考结束了,感觉怎么样?”
这开门见山的问候让谢文翎喉头一哽。感觉?他能说什么?感觉糟透了?感觉前途一片黑暗?他张了张嘴,最后只含糊地挤出两个字:“还…行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徐玮盈显然没被这敷衍糊弄过去,但她没有追问,而是直接切入了正题:“是这样。文天心家在白金涟庭的老洋房庄园,你知道的吧?”
谢文翎的心跳漏了一拍。文天心家的庄园?他当然“知道”,或者说,他“听说过”。那是存在于同学们带着敬畏和羡慕的零星八卦里的地方,是和他们这些普通人家孩子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他只在远远路过时,隔着厚重的梧桐树影和高高的围墙,瞥见过里面露出的精致屋顶一角。他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文天心想邀请几个关系好的同学,暑假去她家玩一阵子,算是毕业放松。”徐玮盈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课表,“地方够大,有泳池、影音室、游戏房,还有个大花园。她让我问问你,有没有空?大概七月初开始。”
邀请?去文天心家的庄园?度假?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颗小石子投入谢文翎死水般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圈难以置信的涟漪。他握着手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震惊、疑惑、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要被自卑掐灭的雀跃交织在一起。
“我……我?”谢文翎的声音带着点不确定的迟疑,“文天心……邀请我?”
“对,邀请你。”徐玮盈肯定地重复了一遍,似乎觉得他的反应理所当然,“名单上有你,有我,还有施云和我们几个平时一起玩得多的女生。”她顿了顿,补充道,“天心说,人多热闹点,正好她家地方空着也是空着。”
提到小云的名字,谢文翎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那晚的争吵和难听的话语瞬间回放。他几乎能想象小云接到邀请时兴高采烈的样子,而自己……他有什么脸面去?去了又怎么面对小云?
“班长,我……”谢文翎艰难地开口,拒绝的话就在嘴边打转,“我可能……不太方便。我爸妈可能给我安排了别的事……”他找了个拙劣的借口。
“别的事?”徐玮盈的声音依旧平静,却仿佛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穿透力,“谢文翎,高考只是人生一站,不是终点。考完了,该翻篇了。把自己关在家里胡思乱想,或者跟爸妈大眼瞪小眼,都不是办法。文天心是好意,大家聚在一起玩玩游戏,聊聊天,放松一下心情,不是坏事。”
她的话像一盆温凉的水,浇在谢文翎烦躁焦虑的心火上。没有责备,没有说教,只是冷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你需要走出来。
“而且,”徐玮盈的语气里难得地带上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属于她这个年纪女生的狡黠,“文天心说她家藏了不少有意思的老东西,她爷爷喜欢收藏些古董冷兵器什么的,说不定就有你感兴趣的三国时期的玩意儿。她还说,听说她家祖上好像还经手过一件什么名将的武器,虽然她觉得多半是传说啦。”
三国时期的古董冷兵器?名将的武器?还是传说?
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像精准投下的饵,瞬间钩住了谢文翎那颗沉浸在历史与英雄幻想中的心。文鸯银枪的英姿,三国战场上金戈铁马的画面,瞬间冲淡了高考失利的阴霾和对小云的愧疚。好奇心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
“真……真的?”谢文翎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几分,带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急切。
“她这么说的,具体我也不清楚,得去了才知道。”徐玮盈实事求是地回答,“所以,去不去?给个准话,我好回复。她等着定人数安排房间呢。”
电话这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谢文翎的内心在天人交战。去?意味着要面对小云,意味着要踏进那个与他格格不入的奢华世界,意味着要直面自己考砸了的现实和巨大的家庭期望落差。不去?那个关于名将武器的传说,像黑暗中闪烁的微光,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更重要的是,徐玮盈说得对,他不能再这样把自己闷在家里腐烂下去了。
“去!”谢文翎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味道,“班长,麻烦你跟文天心说,我去!谢谢她的邀请!”
“好。”徐玮盈的回答干脆利落,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具体时间和安排,等文天心通知。好好调整心态,暑假才刚刚开始。”
挂了电话,谢文翎握着发烫的手机,站在房间中央,还有点恍惚。窗外,梧桐树的叶子在夏日的微风中轻轻摇曳,阳光透过缝隙洒下点点光斑。刚才还觉得刺眼的阳光,此刻似乎也变得柔和温暖起来。
心头的沉重阴霾并没有完全散去,高考失利的阴影和对未来的焦虑依然存在,对小云的愧疚也沉甸甸的。但此刻,一种新的、带着忐忑和隐隐期待的情绪,像破土而出的嫩芽,悄然滋生。
文天心的庄园……传说中的名将武器……还有,即将再次面对的小云。
这个暑假,似乎注定不会平静了。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小区里奔跑嬉戏的孩子,第一次觉得,或许,真的该出去透透气了。那个曾让他热血沸腾的文鸯,那个在万军丛中七进七出的少年将军的身影,似乎又在记忆深处,隐隐地亮了起来。
七月初的上海,暑气蒸腾,蝉鸣聒噪。谢文翎拖着一个半旧的行李箱,站在栖林路尽头一扇厚重的、爬满常青藤的铸铁雕花大门前,感觉呼吸都有些凝滞。眼前的一切,与他想象中的“庄园”似乎有些出入,却又远远超出了他贫瘠的想象边界。
门内,并非一览无余的辽阔草坪。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幽深、静谧的林荫道。高大的法国梧桐枝桠交叠,形成天然的穹顶,滤下细碎跳跃的光斑。道旁是精心修剪的低矮灌木和盛放的绣球花丛,蓝紫粉白,在浓荫下显得格外清丽。林荫道的尽头,视线豁然开朗,一座融合了老上海石库门元素与法式优雅的三层主楼静静矗立。米色的外墙,深绿色的窗框,屋顶是典雅的孟莎式坡顶,点缀着几座小巧的老虎窗。楼前是一方波光粼粼的露天泳池,池水碧蓝,倒映着蓝天白云。泳池旁散落着舒适的藤编躺椅和白色遮阳伞。
这哪里是“家”?分明是电影里才有的场景!谢文翎感到一阵轻微的头晕目眩,手心微微出汗,攥紧了行李箱的拉杆。他那点因“名将武器”传说而鼓起的勇气,在这份不动声色的奢华面前,瞬间泄了大半。
“谢文翎!这边!”
清亮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文天心穿着一身简约的白色亚麻连衣裙,赤着脚踩在泳池边光滑的石板上,正笑着朝他挥手。阳光勾勒出她纤细美好的轮廓,栗色的长发随意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边,美得有些不真实。她身边站着徐玮盈,依旧是那副标志性的黑框眼镜,白色T恤配牛仔裤,手里拿着本书,显得沉静而从容。
“欢迎来到‘栖心居’。”文天心小跑着迎上来,笑容明媚,没有丝毫距离感,“路上热坏了吧?快进来!王伯,麻烦帮谢同学把行李拿到‘听松阁’。”
一位穿着整洁唐装、气质儒雅的老管家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微笑着对谢文翎颔首:“谢同学,请随我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统一制服的年轻侍者,准备接过谢文翎的行李。
“不…不用麻烦,我自己来就……”谢文翎下意识地想拒绝这种过于周到的服务,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哎呀,客气什么,王伯他们很专业的。”文天心不由分说,自然地挽起徐玮盈的胳膊,又对谢文翎笑道,“玮盈也是刚到没多久。走吧,带你去你的房间看看,然后去游戏室集合!小云他们应该也快到了。”
“听松阁”是位于主楼西侧的一栋独立小楼,两层高,有着漂亮的拱形窗户和一个小露台。谢文翎的房间在二楼,推开门,淡雅的木质香氛扑面而来。房间宽敞明亮,原木地板光洁温润,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郁郁葱葱的私家花园一角。一张看起来就无比舒适的大床,书桌、沙发、独立卫浴一应俱全,风格是现代简约中透着低调的质感。这比他家的客厅还要大,还要精致。谢文翎站在房间中央,一时有些局促,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怎么样?还满意吗?”文天心倚在门口,笑眯眯地问,“这栋小楼安静,窗外风景也好。有什么需要随时按铃,或者直接找王伯。”
“太……太好了。谢谢。”谢文翎由衷地说,声音带着点干涩。巨大的环境落差带来的冲击感,比高考失利更让他无所适从。他感觉自己像个误入仙境的凡人,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碰坏了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
放下简单的行李,谢文翎跟着文天心和徐玮盈穿过主楼。内部装饰同样令人咋舌,挑高的大厅悬挂着水晶吊灯,旋转楼梯的扶手是温润的柚木,墙上挂着一些他看不懂但感觉价值不菲的抽象画,角落摆放着造型奇特的现代雕塑。空气里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
游戏室在主楼的地下一层,却丝毫不见昏暗。巨大的落地窗引入充足的光线,外面是下沉式的庭院景观。房间宽敞得惊人,中央是一张巨大的、铺着绿色绒布的专业桌球台。靠墙是一排顶配的电脑和游戏主机。最吸引谢文翎眼球的,是占据一整面墙的嵌入式展示柜,里面整齐陈列着各种限量版手办、桌游盒子,以及一个专门区域,摆放着琳琅满目的三国杀卡牌和周边——各种版本的武将牌、闪卡、实体技能牌,甚至还有几套精美的典藏版棋子和地图!比他这个“发烧友”的收藏不知专业和齐全了多少倍!
“哇!”谢文翎忍不住低呼出声,眼睛瞬间亮了,高考的阴霾和对环境的局促暂时被眼前这片“圣地”驱散,“这……这也太全了吧!典藏版‘军争篇’!还有这个,SP文鸯的绝版闪卡!”他像发现了宝藏一样扑到展示柜前,隔着玻璃指指点点,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文天心看着他的样子,噗嗤一笑:“就知道你会喜欢。我爸以前也爱玩这些,后来没时间了,就都堆在这儿。你随便玩,卡牌都在柜子里,自己拿。”她走到旁边一个复古冰柜前,拿出几瓶冰镇饮料递给他们。
“谢啦!”徐玮盈接过饮料,道了声谢,目光也扫过那些桌游,“确实很专业。天心,你之前说的那个关于‘名将武器’的家族传说,具体是什么?我查了点资料,但线索太模糊了。”
提到这个,谢文翎也竖起了耳朵,暂时从卡牌上移开目光,看向文天心。
文天心靠在桌球台边,拧开瓶盖喝了一口,神情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回忆:“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啦,小时候听我太爷爷提过一嘴。他是法国人,叫托马斯·洛尔。好像是我太爷爷的爷爷那一辈?反正是个汉学家,一百多年前在清政府的机构里做过事。”她晃了晃瓶子,“他说我们家族在十九世纪中期,曾经经手过一件非常珍贵的中国古兵器,据传是三国时期一位非常勇猛的年轻将军用过的长枪,好像……姓文?”
“文鸯!”谢文翎和徐玮盈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谢文翎的心猛地一跳!又是文鸯!高考考卷上的英雄,他最爱的三国杀武将,现在竟然还牵扯上了文天心神秘的家族传说?这巧合也太离奇了!
徐玮盈则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学术性的探究:“文鸯,魏末晋初名将,以勇力著称,乐嘉之战夜袭司马师,七进七出,名震天下。史书确有记载。如果传说属实,那件兵器若存世,其历史价值不可估量。天心,你太爷爷有留下更具体的描述吗?比如形制、铭文或者流转过程?”
文天心摇摇头,马尾辫轻轻甩动:“没有啦。太爷爷去世的时候我还小,就记得他说那把枪很特别,好像枪尖是什么‘天上的铁’做的,还刻着字,叫什么‘汉寿亭侯’?反正他说后来那把枪被送到法国的什么宫殿里收藏起来了,好像是皇帝的命令。我爸妈都觉得是老人家记混了家族故事或者听来的传说,当不得真。”她耸耸肩,“我自己也觉得挺玄乎的,几百年上千年的东西,哪那么容易保存下来,还漂洋过海?多半是编出来哄小孩的。”
“汉寿亭侯?”徐玮盈微微蹙眉,“这是蜀汉关羽的封号,文鸯是魏将,史书并未记载他受此封号。铭文对不上,这传说确实存疑。”
“看吧!”文天心摊手,“我就说是传说嘛!不过听起来挺酷的,对吧?”她看向谢文翎,眨了眨眼。
谢文翎却陷入了沉思。枪尖是“天上的铁”?陨铁?汉寿亭侯的铭文?虽然徐玮盈指出了矛盾点,但“文鸯的枪”这几个字像魔咒一样攫住了他。高考卷上的文字仿佛又活了过来,那个白袍银枪、在万军中冲突的少年将军形象无比鲜明。他忍不住追问,语气里带着三国杀爱好者特有的、对历史人物血脉的天然好奇与着迷:“天心,那……那你家祖上……我是说,那个托马斯·洛尔,他……他有没有说过,你们家族……跟文鸯本人……有没有……嗯……血缘上的联系?我是说……后代什么的?” 他问得有些磕巴,但眼神里充满了热切的探寻。
文天心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忍俊不禁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放下饮料瓶,对着谢文翎连连摆手,动作轻快而带着点无奈的笑意:
“哎呀,谢文翎,你想什么呢!”她的声音清脆,带着点调侃,“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太爷爷就是个喜欢东方文化的法国人,机缘巧合可能接触过一些东西罢了。后代?怎么可能!”她笑着摇摇头,眼神清澈而笃定,“那都是几百上千年前的人了,血脉这种东西,隔着这么久的时光,隔着汪洋大海,谁能说得清?谁能真的统计出两千年前的某位先祖,他的后代究竟散落在世界的哪个角落?这不过就是个家族里口口相传、增添点神秘色彩的传说故事罢了,当不得真的。”
她顿了顿,看着谢文翎依旧有些执着的眼神,又补充道,语气轻松却带着终结话题的意味:“再说了,就算真有点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关系,那又怎么样呢?文鸯是文鸯,我是我。我可不会耍银枪,也没他那万夫不当之勇。我就是个普普通通,嗯……可能家里条件好点的学生而已啦!”
谢文翎看着文天心那副全然不以为意、甚至觉得他想法有点好笑的样子,心里那点因传说而燃起的、关于“血脉传承”的隐秘遐想,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瞬间消散了。是啊,两千年的时光长河,足以冲刷掉一切清晰的痕迹。所谓的“后代”,在浩瀚的历史面前,不过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他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刚才的激动也平复下来。
就在这时,游戏室的门被推开一条窄缝。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响起:
“哈喽!各位!没迟到吧?这庄园也太大了,差点迷路!”
是小云。他穿着一身潮牌,背着个双肩包,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脸上是熟悉的、没心没肺的笑容。他身后还跟着另一个同学北狐。
谢文翎的身体瞬间僵硬了,刚才关于文鸯枪的思绪被打断,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尴尬和愧疚。他下意识地想避开小云的目光。
小云的目光扫过室内,看到谢文翎时,笑容似乎短暂地凝固了一下,但随即又绽开得更大,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径直走到谢文翎面前,动作自然地用拳头轻轻捶了一下谢文翎的肩膀——这是他们男生之间惯常的打招呼方式。
“翎子!可以啊你!藏得够深!天心家这宝地都被你混进来了!”小云的语气轻松熟稔,仿佛高考后那场激烈的争吵从未发生。
“怎么样,高考完缓过劲儿没?哥们儿给你带了份‘惊喜’!”小云说着,变魔术般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平板电脑,手指飞快地点了几下,然后得意地把屏幕怼到谢文翎面前。
屏幕上正在播放一段视频。熟悉的学校礼堂舞台,炫目的灯光下,几个男生正在表演一段节奏感极强的街舞,动作整齐有力,充满青春活力。领舞的,赫然就是小云!他跳得极其投入,汗水飞洒,脸上的笑容自信又张扬。视频的标题是:《毕业晚会炸场神作预演!高三(6)班<破晓>燃爆全场!》
谢文翎看着屏幕里那个在舞台上光芒四射、活力四射的小云,再看着眼前这个笑嘻嘻、仿佛已将不愉快彻底翻篇的兄弟,一股强烈的酸涩瞬间冲上鼻腔,堵得他喉咙发紧。视频里那充满希望的《破晓》旋律,像一把温柔的钥匙,轻轻捅开了他封闭心门的锁。
“你们……”谢文翎的声音有些发哽,他抬起头,看着小云依旧明亮的眼睛,那句在心底盘旋了无数遍的话,终于艰难地、却无比真诚地吐了出来:“小云……对不起。那天……是我不对。我不该冲你发火……说话那么难听……”
小云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他静静地看着谢文翎,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玩闹,多了一份认真。几秒钟后,他用力地拍了拍谢文翎的后背,力道大得让谢文翎一个趔趄。
“行了行了!婆婆妈妈的!”小云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点故意的不耐烦,却掩盖不住其中的释然和暖意,“多大点事儿!知道你丫那几天考懵了,跟个炮仗似的!哥们儿能跟你一般见识?翻篇了翻篇了!”他一把揽住谢文翎的脖子,把他往游戏室中间带,“来来来!别杵着了!天心,玮盈!赶紧的!开一局!玩什么?三国杀?翎子,你的本命文鸯还在柜子里等着你临幸呢!今天必须杀得你们片甲不留!”
小云的力气很大,谢文翎被他半拖半拽地拉走,那份沉重的愧疚感,在小云爽朗的笑骂和有力的臂弯里,似乎真的被卸下了大半。他偷偷吸了吸鼻子,眼眶有些发热,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
文天心笑盈盈地去开柜子拿卡牌。徐玮盈推了推眼镜,嘴角也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窗外,夏日午后的阳光正好,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满一室,将少年们的身影拉长。泳池的水面泛着粼粼金光,花园里的蝉鸣似乎也变得悦耳起来。在这个奢华得如同梦境般的庄园里,在这个堆满了游戏和卡牌的房间中,高考的阴霾暂时被驱散了。
洗牌的哗啦声清脆地回荡在宽敞明亮的游戏室里,仿佛夏日骤雨敲打芭蕉叶。巨大的绿绒桌面上,一张张绘制精美的三国杀武将牌被分发到各人面前。空调送出凉爽的风,混合着冰镇饮料的甜香和崭新的卡牌油墨气味。
谢文翎深吸一口气,指尖触碰到自己分到的武将牌时,心脏不由自主地重重一跳。
牌面上,少年将军银甲白袍,长枪斜指,眼神锐利如电,眉宇间带着一股狷狂不羁的傲气。牌名下方三个大字赫然在目:
【文鸯】!
技能:【却敌】【椎锋】
仿佛冥冥中的注定,他最爱的本命英雄,在这个特别的时刻,再次来到了他的手中。高考考卷上那段文字瞬间鲜活起来,乐嘉城外的夜袭,七进七出的神勇,啮被忍痛的司马师……热血在胸腔里悄然沸腾。
“哇哦!翎子手气可以啊!上来就本命!”小云探头看了一眼,啧啧两声,他拿到的是一张【界徐晃】,正摆弄着技能牌。
文天心分到的是【郭皇后】,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技能描述。徐玮盈则拿到了【界荀彧】,神色平静,显然已经在脑中构建策略。
北狐是【张郃】,已经开始研究技能搭配。
“来来来!都坐好!”小云俨然成了气氛组组长,敲着桌子,“身份!身份亮出来!翎子,你坐主公位吧?拿着文鸯,不坐主可惜了!”
谢文翎也没推辞,将代表主公的“玉玺”标记放在自己面前。身份牌分发完毕,他作为主公,率先亮明身份。其余人则保持神秘,各自的身份(忠臣、反贼、内奸)只有自己知晓。紧张而刺激的博弈瞬间展开。
游戏开始。谢文翎操控着文鸯,仿佛真的化身那位少年将军,每一个出牌都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他毫不犹豫地发动【却敌】,弃置一张牌,对距离最近的赵博(张郃)发动了一次无视防具的强杀!赵博惨叫一声,血量瞬间掉了一格。
“翎子!你丫也太狠了!上来就怼我?”北狐怪叫道。
“主公威严,岂容冒犯!”谢文翎学着文鸯卡牌上的台词,下巴微扬,带着点中二的豪气,引得文天心捂嘴轻笑。
几轮下来,局势逐渐明朗。徐玮盈(荀彧)用【驱虎】技能巧妙地引导小云(徐晃)攻击了疑似反贼的北狐(张郃),逻辑清晰,算无遗策,尽显学霸本色。文天心(郭皇后)则利用技能【矫诏】,灵活地调整判定牌,时而支援队友,时而限制对手,操作细腻。小云大大咧咧,拿着【徐晃】就是莽,技能【断粮】用得简单粗暴,倒也颇有效果。
然而,谢文翎的“文鸯”很快成了众矢之的。他前期冲得太猛,拉了仇恨吸引了大量火力。血量开始告急,手牌也捉襟见肘。眼看就要被围攻致死,他咬咬牙,决定放手一搏!
“看我的!”谢文翎大喝一声,猛地打出手中的【杀】,目标直指对他威胁最大的徐玮盈(荀彧)!同时,他发动了文鸯的核心技能——【椎锋】!
“椎锋陷阵,所向披靡!”
技能效果发动:此【杀】结算时,无视目标防具,且此【杀】伤害+1!
这一击若中,足以让脆皮的荀彧瞬间濒危!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徐玮盈身上。徐玮盈神色不变,白皙的手指在牌堆上轻轻一点,发动了荀彧的技能【节命】!
“秉忠贞之志,守谦退之节!”
【节命】:当你受到伤害时,你可以令一名角色摸两张牌,然后若其手牌数大于你,你防止此伤害。
徐玮盈毫不犹豫地指向谢文翎:“你摸两张牌。”
谢文翎一愣,下意识地摸了两张牌入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徐玮盈平静的声音响起:“我现在手牌数3,你摸牌后手牌数5,大于我。伤害防止。”
那张气势汹汹、带着【椎锋】加成的致命【杀】,如同泥牛入海,被徐玮盈轻描淡写地化解于无形!谢文翎倾尽全力的搏命一击,就这样被对方精准的计算和冷静的操作完美破解!
“卧槽!玮盈牛逼!”小云忍不住拍案叫绝,“这【节命】用得神了!翎子,你这‘椎锋’哑火了啊!哈哈!”
谢文翎看着自己手中多出的两张牌,再看看徐玮盈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一股强烈的挫败感涌上心头。游戏里文鸯那无往不利的“椎锋”,在现实的牌桌上,被“学霸”的智慧无情碾压。他感觉自己就像考场上那个面对作文题目大脑空空的自己,空有热血和冲动,却缺乏足够的策略和底蕴。
“啧!又是这样!”谢文翎烦躁地把手里的牌一丢,声音带着明显的不爽,“这破游戏!平衡性太差了!文鸯看着猛,遇到这种能防伤害的,或者控手牌的,屁用没有!策划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就知道出阴间武将逼氪!什么神郭嘉、神荀彧,一个比一个超模,老武将全成废卡!吃相太难看了!”他越说越激动,把对游戏的不满和对自身无能的懊恼一股脑儿地倾泻出来,“我要是当了狗卡的总监,第一件事就是把策划全开了!重新平衡!让文鸯这种有历史底蕴、有英雄气概的武将真正站起来!而不是被这些花里胡哨的阴间将按在地上摩擦!”
他发泄似的说着,没注意到旁边文天心微微蹙起的眉头。
“哦?”文天心放下手中的牌,身体微微前倾,清澈的目光落在谢文翎因激动而泛红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谢文翎,你说得这么义愤填膺……那如果你真当上了游卡的总监,手握大权,面对的是几千万玩家的期待,是股东要求不断增长的流水压力,是市场激烈的竞争……你真的会像现在说的这样,大刀阔斧地去‘平衡’,去‘削弱’那些吸金的‘阴间将’,让文鸯这种‘有底蕴’的武将‘站起来’吗?”
她顿了顿,那双漂亮的、带着点混血儿深邃感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
“还是说……到时候,你会觉得,嗯,文鸯的强度其实也‘够用’了?新出的限定武将,技能强一点才能刺激消费嘛?毕竟,公司要赚钱,要活下去,要发工资……情怀和历史底蕴,能当饭吃吗?”
文天心轻轻搅动着饮料杯里的冰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真坐到了那个位置,你未必还是现在这个‘正义的化身’。”
谢文翎被这番话噎住了。文天心的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他激情澎湃的泡泡。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从未真正站在那个角度思考过。他只知道作为玩家被“逼氪”的愤怒,只知道对心爱武将“弱势”的不甘。至于运营一个公司的压力、市场的残酷、资本的逻辑……这些对他而言,遥远而模糊。
他设想的“改革”,在文天心轻描淡写的现实拷问下,显得那么幼稚和苍白。一股难言的窘迫感爬上脸颊,他讪讪地闭上了嘴,刚才的愤慨像泄了气的皮球,迅速瘪了下去。
游戏室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咳,”徐玮盈适时地推了推眼镜,打破了沉默,将话题巧妙地引回游戏本身,“说到文鸯的历史底蕴,乐嘉之战确实是其勇武的巅峰体现。但《资治通鉴》和《晋书》的记载存在微妙差异。司马光更强调文鸯‘七进七出’的传奇色彩,以突显其勇;而房玄龄在《晋书》中则更侧重司马师指挥若定、料敌先机的统帅之才,认为文鸯的冲击虽猛,但最终被司马师识破气势已衰,指挥追兵将其逼退。”
她娓娓道来,严谨的史实分析瞬间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冲淡了刚才的尴尬。
“从战术角度看,文鸯的夜袭是典型的‘斩首行动’,目标明确,行动迅猛,利用夜色和鼓噪制造混乱,直取对方主帅。其勇猛固然可嘉,但关键在于后续配合。文钦未能按约定及时接应,导致文鸯孤军深入,成了强弩之末。司马师作为统帅,能在眼伤剧痛的情况下保持冷静,准确判断出文鸯‘一鼓作气,再而衰’的疲态,并果断派出精锐追击,这份临危不乱和战场洞察力,才是决定此战胜负的关键。”徐玮盈的目光扫过谢文翎,“所以,游戏中【文鸯】的技能设计,【却敌】模拟其突袭制造混乱,【椎锋】象征其孤注一掷的强攻,其实很贴合历史情境。至于强度,游戏自有其规则,倒也不必完全等同于史实评价。”
徐玮盈一番鞭辟入里的分析,让游戏室瞬间变成了小型历史课堂。小云和赵博听得一愣一愣的,连文天心也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谢文翎更是听得心潮起伏,徐玮盈不仅点出了文鸯战术的精髓,更点明了他失败的关键——孤军无援。这让他对那位少年英雄的理解,似乎更深了一层。游戏里【椎锋】的孤勇,不正暗合了历史上那次深入敌阵却后援断绝的悲壮吗?
刚才被文天心戳破的尴尬和对游戏平衡的抱怨,在厚重的历史面前,似乎变得微不足道了。
“服了服了!班长,请收下我的膝盖!”小云夸张地抱拳,“玩个三国杀还能听历史课,值了!”
“就是就是!”北狐附和,“玮盈你这知识储备也太恐怖了!”
徐玮盈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是兴趣而已。还玩吗?这局还没结束呢。”
“玩!当然玩!”小云立刻响应,“来来来,继续!翎子,别蔫了!你的文鸯还没死透呢!看哥们儿给你报仇!”他咋咋呼呼地重新洗牌。
游戏重新开始。谢文翎操控着残血的文鸯,心态却悄然发生了变化。不再执着于那惊天动地的【椎锋】,而是更谨慎地计算着距离和手牌,配合队友的行动。文天心也恢复了之前轻松的状态,巧笑倩兮。刚才那场关于“理想与现实”的短暂交锋,如同湖面投下的一颗石子,涟漪过后,水面复归平静,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沉入了谢文翎的心底。
窗外的夕阳给庄园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辉。游戏室里,洗牌声、出牌声、少年们的争论和笑声再次响起。输赢似乎不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在这方小小的牌桌之上,历史与现实交织,理想被现实轻轻叩问,而青春的热血与迷茫,都在洗牌与出牌的间隙里,找到了短暂的栖息之地。谢文翎看着手中文鸯的武将牌,那个持枪的少年,眼神依旧锐利。他深吸一口气,投入了下一轮的厮杀。
时间在“栖心居”仿佛被拉长,又被填满。接下来的两天,谢文翎体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奢侈的悠闲与充实。
清晨,他会被窗外婉转的鸟鸣唤醒。推开“听松阁”的落地窗,带着青草和露水气息的微风扑面而来。巨大的花园在晨光中苏醒,园丁王伯已经推着精巧的电动剪草机在修剪草坪,发出低沉悦耳的嗡嗡声。早餐在主楼阳光充沛的玻璃花房里,长桌上摆满了精致的餐点:新鲜烘焙的可颂、香气四溢的煎蛋培根、各式水果沙拉、还有文天心家厨师特制的、谢文翎叫不上名字的中式点心。小云总是第一个冲下楼,风卷残云;徐玮盈则安静地边吃边看电子书;文天心穿着宽松的家居服,素面朝天,却依旧美得惊人,她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偶尔和大家聊几句闲话。谢文翎起初还有些拘谨,只敢夹面前的食物,但在小云咋咋呼呼的“翎子尝尝这个!”“哇靠这个虾饺绝了!”的招呼下,也渐渐放开了。
上午的时光通常是自由活动。谢文翎和小云会一头扎进游戏室,有时酣战三国杀,有时在巨大的屏幕前联机打最新的3A大作,枪炮声和怪物的嘶吼在顶级音响的加持下震耳欲聋。徐玮盈则更常出现在庄园一隅的玻璃阳光书房里。那里三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架,藏书浩瀚,从古籍线装书到最新的外文期刊应有尽有。谢文翎有一次好奇地走进去,看到徐玮盈正伏案在一本厚厚的《三国志集解》旁,旁边摊开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娟秀的批注,电脑屏幕上还开着几个历史文献数据库的页面。那份专注和投入,让谢文翎肃然起敬,也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与真正“学霸”之间那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文天心则像个轻盈的精灵,有时出现在游戏室观战,点评几句;有时在花园里画画写生;有时则拿着手持云台在庄园各处拍摄,似乎在制作她的vlog素材。她总能恰到好处地融入任何地方,又不会打扰到任何人。
午餐往往丰盛而轻松。下午则是各种休闲活动。他们曾在碧蓝的露天泳池里嬉戏打闹,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小云搞怪的跳水姿势引来阵阵哄笑。也曾一起窝在堪比私人影院的影音室里,拉上遮光窗帘,在巨大的屏幕和环绕立体声中看一部紧张刺激的大片。巨大的爆米花桶在几人手中传递,黑暗中,谢文翎能闻到身边文天心身上传来的淡淡清香,心绪偶尔会飘忽一下。
夜深了,白天的喧闹沉入水底。谢文翎坐在泳池边,凉意顺着瓷砖爬上脊背。高考、父母的叹息、未来的迷茫,这些念头像水草缠住脚踝,越挣扎越紧。
脚步声轻响。文天心走过来,递过一杯花茶:“王伯煮的,安神。”
“谢谢。”谢文翎接过,热气烫着掌心
两人沉默片刻,虫鸣填补空隙。
“还在想白天的事?”文天心问,目光落在晃动的池水上。
“嗯。”谢文翎盯着水面破碎的月影,“你说得对。当总监……没那么简单。可能真坐上去,我也会妥协。”他想起父亲压低的叹息。
文天心吹开茶面的花瓣:“理想本身没错。像我家那个传说——太爷爷信那把枪有魂,传到爸妈这儿,就剩‘故事’两个字。”她侧过头,眼神在夜色里很亮,“重要的是信不信,肯不肯为它找条路。光有文鸯的【椎锋】不够,得有脑子,还得有人搭把手,像【却敌】。”
“那你呢?”谢文翎突然问,“家里什么都有,烦什么?”
文天心笑了:“烦vlog选题掉粉,烦爸妈催我学看财报。”她屈起腿,下巴搁在膝盖上,“继承家业?没劲。我可能更像太爷爷托马斯,老惦记着没影儿的事——比如那把枪,在法国库房里落灰的样子。”
谢文翎怔住了。眼前的文天心剥开了“大小姐”的壳,露出里面好奇的核。这大概是她能和所有人玩到一起的原因。
“走了,”文天心起身,空杯在托盘里轻碰,“明天带你们去个地方,保证比打牌有意思。”她摆摆手,身影融进廊下的阴影里。
谢文翎独自坐着。池水平复,月亮又圆了。那些压着他的东西还在,但形状似乎清晰了点。他喝完凉透的茶,起身回房。手机屏幕亮起,是母亲两小时前的消息:“玩得开心吗?别有压力。”
他手指悬空几秒,敲下回复:“挺好,勿念。”发送。屏幕暗下去,映出他平静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