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迟站在山坡上,夜风吹动他破损的衣角,带来一股混合着泥土与血腥的气味。他的身体像一架即将散架的机器,每一处关节都在发出抗议的悲鸣。精神上的剧痛更是如同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断冲刷着他意识的堤岸。
但他站得很直。
身后,那座曾经代表着无上荣耀与未来的学院,此刻只剩下一个沉默而庞大的轮廓,仿佛一只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舔舐着自己刚刚被戳瞎一只眼睛的伤口。天文台的方向再无光亮,那扇通往异世界的“阴影之门”和那个被奉为圭臬的“最终定理”,都随着空间的崩塌一同归于死寂。
一切都改变了。
他失去了那条通往“最优等”的捷径,却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保住了自己之所以为人的那一部分。
“我们……接下来去哪?”
林霜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她的脸色在微光中显得格外苍白,抓着路迟胳膊的手,用力到指节都已发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身边还有个活人,确认自己不是在做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路迟没有立刻回答。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精神被撕裂的灼痛感。
可他的内心,却沉淀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目标从未如此清晰。
“去找能救陈默的办法。”路迟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稳定。
“然后呢?”林霜追问。
“然后,”路迟抬起头,目光穿透了眼前的黑暗,望向那座死寂的学院,“把圣奥古斯丁学院,以及它背后所有的‘牧场’,全都从这个世界上抹掉。”
他或许只是一头误入神殿的蠢牛。
但神如果挡了牛的路,牛就会用角在神身上,撞出一个窟窿。
征途,才刚刚开始。
半小时后,雾港市边缘的一家汽车旅馆。
刺眼的霓虹灯招牌坏了一半,“LUCKY”变成了“LICKY”,粉色的光管在潮湿的空气里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像某种昆虫垂死的悲鸣。
前台的中年女人睡眼惺忪,头也没抬,只是不耐烦地敲了敲柜台。林霜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现金,拍在沾满油污的玻璃板上。没有身份登记,没有多余的问话,女人抓过钱,丢出一把钥匙。
整个过程,路迟都靠在门边的阴影里,像一尊警惕的雕像。他的感官被无限放大,旅馆大厅里发霉的地毯气味,隔壁房间传来的电视噪音,甚至窗外一只飞蛾撞在玻璃上的轻微闷响,都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里,刺激着他绷紧的神经。
他不敢放松。他总觉得,在那些无法被灯光照亮的角落里,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窥伺。那是来自圣奥古斯丁的眼睛,或者……来自比学院更深、更恐怖的地方。
房间在二楼走廊尽头。门锁古老而笨重,钥匙插进去,转动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
林霜推开门,一股混合着廉价消毒水和烟味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路迟侧身闪了进去,第一时间拉上了窗帘,将那闪烁的、不祥的粉色光芒彻底隔绝在外。
房间很小,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台老式电视机,就是全部。
他们小心翼翼地,将“陈默”安放在床上。
说“安放”或许并不准确。陈默此刻的状态,无法用常理形容。他像一个由稀薄光影构成的投影,轮廓模糊,身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他躺在那里,没有呼吸,没有心跳,胸膛毫无起伏。房间里昏暗的灯光甚至能直接穿过他的身体,在另一侧的墙壁上投下一个更淡的影子。
他仿佛随时都会像电视信号中断后的雪花点一样,彻底消散在空气里。
“他……他这是怎么了?”林霜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到什么。她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陈默,但指尖在距离他身体几厘米的地方又猛地停住。那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片虚无的冰冷。
“他的‘坐标’被干扰了。”路迟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后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这能让他稍微清醒一些,“在那个‘阴影之门’里,他的一部分被留在了门的另一边。我们带出来的,只是一个……不完整的‘回响’。”
这些词汇从路迟嘴里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可这是他能想到的,最贴切的描述。在天文台的穹顶之下,在那个“最终定理”的压迫下,他的大脑被迫接收和理解了太多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信息。
林霜沉默了。她蹲下来,看着床上那个闪烁不定的虚影,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她是个习惯用逻辑和公式解决问题的优等生,可眼前的一切,早已超出了她认知体系的边界。
“那扇门,那个定理,还有葛老师……他到底是谁?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她终于问出了口,一连串的问题像是在发泄心中积压的恐慌。
路迟闭上眼睛,感觉大脑深处的刺痛又开始发作。
“一个……‘处理器’。”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圣奥古斯丁学院不是学校,是个‘牧场’。我们这些所谓的优等生,也不是学生,是‘算力’。我们的大脑被用来演算那个‘最终定理’,一个……能将我们的世界和另一个世界连接起来的钥匙。”
“而‘最优等’,就是那个被选中的,能承受钥匙最终成型时巨大冲击的‘容器’。一个祭品。”
路迟没有说出自己发明的“精神病毒”,那是他最后的底牌,也是他最大的秘密。他只告诉了林霜他所看到的结果。
信息就是武器,尤其是在这种处境下。他不能将所有底牌都亮给任何人,哪怕是同伴。这是他在学院的生存法则中学到的,血淋淋的一课。
林霜没有再追问。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路迟,看着他疲惫不堪却依旧锐利的眼神。她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少年,已经和几个小时前那个坐在图书馆里为考试发愁的同学,完全不同了。
他在深渊的边缘走了一遭,然后,把深渊的一部分,带了出来。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林霜的声音冷静了许多,“他们肯定会找我们。葛老师……他不会放过我们的。”
“我知道。”路迟睁开眼,视线落在陈默虚幻的身体上,“所以我们不能等。必须想办法把他‘锚定’回这个世界。否则,他会彻底消失。而他,可能是我们弄清楚‘门’对面究竟是什么的唯一线索。”
“锚定?”
“对,‘现实锚点’。”路迟回忆着那些被他当成垃圾信息强行塞进脑子里的知识碎片,“一个与他灵魂有极强绑定的现实物品。一个能让他混乱的意识重新找到归宿的坐标。”
“是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是他最珍视的东西,也可能……是他最恐惧的东西。”路z迟摇了摇头,“我们得去他家找找看。”
就在这时。
咚。咚咚。咚。
一阵极富节奏感的敲门声,突兀地响起。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房间里压抑的寂静。
路迟和林霜的身体同时僵住。
不是普通的敲门。这个节奏……三声,停顿,再三声,再停顿。像某种密码,某种……公式的韵律。
路迟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节奏,他在葛老师的实验室里听过,那是启动某个仪器的特定序列!
他们被找到了!
路迟一个翻滚从地上弹起,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门后,将身体紧紧贴在墙壁上。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林霜也吓得捂住了嘴,连呼吸都停滞了。她躲在床铺的阴影里,死死盯着那扇薄薄的房门。
敲门声没有再响起。
走廊里一片死寂,连之前那恼人的电流声都仿佛消失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突然,一片极薄的阴影,从门缝底下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
不是人影,是一张纸片。
那张白色的纸片就静静地躺在肮脏的地板上,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扎眼。
陷阱?警告?
路迟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没有立刻去捡。他侧耳倾听,门外没有任何脚步声,没有任何气息。来人似乎放下东西就走了,走得干脆利落,不留一丝痕迹。
又过了足足五分钟,确认门外再无动静,路迟才缓缓蹲下身,用指尖极其小心地,将那张纸片捻了起来。
纸片上没有威胁的字句,也没有沾染任何奇怪的物质。上面只有一行字,和一串地址。
字迹潦草而有力,仿佛是用一截烧黑的木炭写的。
“牛想活命,就别光用角撞墙,得学会找草吃。”
下面是一串地址:旧港区,三号码头,十七号仓库。
路迟拿着纸条,手指微微发抖。
这句话……
就在几个小时前,在他逃出学院,站在山坡上时,他刚刚在心里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他将自己比作一头撞向神殿的蠢牛。
而现在,这句话几乎原封不动地出现在了这张纸条上。
是巧合吗?
不可能!
送来纸条的人,不仅知道他们在这里,甚至……能窥探到他的思想!
一股比面对葛老师时还要刺骨的寒意,顺着路迟的脊椎一路爬上头顶。这个人是谁?是敌是友?学院里除了葛老师,还有其他隐藏的“牧者”?还是说……是某种更高维度的存在,在对他发出警告,或者……邀请?
“这……这是什么意思?”林霜也凑了过来,看到了纸条上的内容,满脸困惑。
“一个选择。”路迟捏紧了纸条,纸张的边缘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一个陷阱,或者一个机会。”
他看向床上,陈默的身影似乎又黯淡了一些,边缘的光影开始剧烈地波动,像风中残烛。
他们没有时间了。
待在这里,等于坐以待毙。学院的力量远超他们的想象,找到他们只是时间问题。
去陈默家寻找“锚点”?那同样危险。学院肯定会派人守在那里,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而这张神秘的纸条,这串地址,代表着一个完全的未知。未知,意味着风险,但也意味着……变数。
“牛想活命,就别光用角撞墙……”路迟低声念着,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是的,光靠蛮力去撞,只会头破血流。他需要情报,需要盟友,需要真正的力量。他需要找到那片可以让他暂时喘息和积蓄力量的“草地”。
“我们去这里。”路迟做出了决定。
“你疯了?”林霜的反应很激烈,“这明显是个圈套!能知道我们在这里,还能知道你……你想法的人,怎么可能是来帮我们的?”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去。”路迟的逻辑在极限的压力下,反而变得异常清晰,“如果他想杀我们,根本不必这么麻烦。他可以直接破门而入,或者通知学院的人。他留下这张纸条,说明他有别的目的。至少在达成目的之前,我们是安全的。”
“更重要的是,”路迟指了指床上近乎透明的陈默,“我们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林霜看着路迟,又看了看陈默,最后视线落在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上。她紧紧咬着嘴唇,内心的挣扎几乎要将她撕裂。最终,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我们怎么带上他?”
路迟的目光转向了旅馆房间里那个用来装被褥的,巨大的帆布行李袋。
“把他‘装’进去。”帆布行李袋敞开着,一股陈年樟脑丸和灰尘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路迟和林霜沉默地站在床边,看着那个几乎要消散在空气里的人形轮廓。
“真的……要用这个?”林霜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抗拒。这太荒唐了,像是在处理一件物品,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路迟没有回答。他伸出手,尝试去触碰陈默的肩膀。
指尖穿了过去。
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和虚无感,仿佛触摸到了电视雪花屏,带着微弱的静电刺痛。
他皱起眉,集中精神,想象着陈默原本的样子——那个有些内向,总是在寝室里安静看书的少年。他再次伸出手,这一次,他抓住了陈默身下的床单。
“搭把手。”路迟的声音很低,不带任何情绪。
林霜颤抖着伸出手,抓住床单的另一角。
他们一齐用力。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床上的陈默并非被“抬”起来,而是像一团被搅动的光影,顺着床单的弧度,无声地“流”进了敞开的行李袋里。没有重量,没有实体感,只有一种视觉上的位移。
光影在袋子里汇聚、稳定,重新变回了陈默蜷缩的轮廓,只是比刚才更加黯淡了。
路迟迅速拉上拉链。动作一气呵成,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拉链“嘶”的一声合拢,隔绝了最后的光。
那个瞬间,路迟觉得自己像是在关闭一口棺材。
他将行李袋背到肩上。出乎意料的轻,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但那股阴寒却透过帆布,丝丝缕缕渗入他的后背,提醒着他里面装的是什么。
“走。”他只说了一个字,率先走向门口。
林霜背上装着他们全部家当的小背包,快步跟上。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紧抿的嘴唇泄露了内心的极度不安。
旅馆的走廊铺着暗红色的地毯,吸收了所有脚步声。墙上的壁灯投下昏黄的光,拉长了他们的影子。路迟的感官被放大到极限,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的擂动声,能听到林霜压抑的呼吸声,甚至能听到远处房间里传来的模糊电视声响。
每一个声音,都可能是一个信号。
每一个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住客,都可能是学院的眼线。
前台的接待员正低头玩着手机,对他们的离开只抬了抬眼皮,毫无反应。
这正常吗?还是伪装得太好了?
路迟将现金压在柜台上,没有多说一句话,推门而出。
凌晨的冷风灌进肺里,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一松。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孤独的光斑。
他们需要一辆车。步行太慢,也太显眼。
一辆破旧的出租车晃晃悠悠从街角驶来,车顶的“TAXI”灯牌是这片夜色里唯一的动态光源。
路迟招了招手。
车停在他们面前,车窗摇下,一个胡子拉碴的司机探出头,满嘴酒气和不耐烦。
“去哪?”
“旧港区,三号码头。”路迟言简意赅,拉开了后车门。
司机皱起了眉,上下打量着他们,目光在路迟背后那个巨大的行李袋上停留了片刻。
“这么晚去那鬼地方干嘛?全是废弃的仓库,前阵子还有流浪汉死那儿了。”
“见个朋友。”路迟把行李袋塞进车里,自己也跟着坐进去。
林霜紧挨着他坐下,身体僵硬。
司机没再多问,或许是懒得管闲事。他一脚油门,车子发出一声呻吟,汇入了城市的主干道。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霓虹灯光在车内一闪而过,照亮两人毫无血色的脸。路迟看着后视镜,司机的眼睛被阴影笼罩,看不真切。
他会不会是“那个人”派来的?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又被他强行压下。过度的猜疑只会摧毁自己。他必须相信自己的判断——对方想让他们去,就不会在路上动手。
车内死一般寂静。只有引擎的轰鸣和轮胎碾过路面接缝的“咯噔”声。
路迟感觉到背后的行李袋传来一阵微弱的、有规律的振动,像手机调了静音模式。
是陈默?他在里面发生了什么变化?
他不敢去看,只能将手悄悄移到背后,按住行李袋,试图安抚那未知的骚动。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哆嗦。
车子逐渐驶离了市区的繁华,路边的灯光越来越稀疏,建筑也变得低矮破败。空气里开始弥漫开一股咸湿的海腥味。
旧港区到了。
司机在一片荒凉的空地前停下车。“前面车开不进去了,自己走过去吧。三号码头,就那根最高的吊机下面。”
路迟付了钱,和林霜迅速下车。
出租车毫不留恋地掉头,红色的尾灯很快消失在浓重的夜雾里。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海浪拍打堤岸的“哗啦”声,和远处废弃钢铁被海风吹动时发出的“呜呜”怪响。巨大的起重机像史前巨兽的骨架,在朦胧的月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
这里是城市的边缘,是被遗忘的角落。
“十七号……十七号仓库……”林霜的声音在发抖,她紧紧抓住路迟的衣袖,仿佛这样能获得一些力量。
路迟辨认着仓库铁门上早已锈迹斑斑的巨大数字。
五号,七号,十一号……数字的顺序毫无逻辑,仿佛是醉汉随意涂抹上去的。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坑洼不平的碎石路上,路迟背上的行李袋似乎变得沉重起来,那股寒意也愈发刺骨。
终于,在一排仓库的最深处,他们找到了。
“十七”。
这个数字被红色的油漆潦草地喷涂在巨大的卷帘门上,油漆已经剥落,露出下面锈蚀的铁皮,像一道干涸的血痕。
卷帘门紧闭,但在它旁边,一扇不起眼的铁皮小门,虚掩着。
一条缝隙。
一道温暖的、橘黄色的光从门缝里漏了出来,驱散了周围一小片阴冷的黑暗。光线里,有微尘在缓缓浮动。
这道光,像一个致命的诱饵。
门后是什么?是那个能窥探他思想的神秘人?是学院布下的天罗地网?还是一线生机?
林霜的牙齿在打颤,发出“咯咯”的轻响。“路迟……我害怕。”
路迟将背上的行李袋轻轻放下。他转身看着林霜,看着她眼里的恐惧。他自己的心里,又何尝不是一片惊涛骇浪?
但他不能退。
身后是追兵,袋子里是即将熄灭的朋友。
“我先进。”他压低声音,“如果五分钟后我没出来,你就跑,别回头。”
“不!”林霜的回答出乎意料的坚决,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要进一起进,要死……也一起。”
路迟看着她,在女孩惊恐的眼神深处,看到了一种与他一样的,被逼到绝境的决绝。
他点了点头。
不再有任何犹豫。
他伸出手,缓缓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铁门。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而尖锐的呻吟,划破了港口的死寂。
门后的景象,让两人都愣住了。
没有想象中的陷阱,没有凶神恶煞的敌人。
仓库内部空间巨大,穹顶高耸,但只亮着一盏灯。那是一盏老式的、挂在半空中的钨丝灯,散发着温暖却昏暗的光。
灯光下,摆着一张小小的方桌,两把椅子。
一个穿着灰色连帽卫衣的男人,正背对着他们,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似乎在专心致志地摆弄着桌上的什么东西。
他的身形很普通,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
听到开门声,他手上的动作停了。
但他没有回头。
“来了?”
他的声音很年轻,甚至有些懒洋洋的,带着一丝笑意,仿佛在等两个迟到的朋友。
“把‘行李’放下吧,他快撑不住了。”
路迟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个人,不仅知道他们会来,还知道行李袋里是陈默!
他与林霜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法掩饰的震惊。路迟的手悄悄握成了拳,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保持着绝对的警惕,一步步走进仓库。林霜紧跟在他身后。
仓库里很空旷,只有一些废弃的集装箱和破烂的木板堆在角落的阴影里。空气中弥漫着机油、灰尘和淡淡的檀香味,一种非常古怪的组合。
当他们走近时,才看清桌上摆着的东西。
那是一套精致的茶具。
男人正在用一把小小的镊子,将茶叶夹入紫砂壶中。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
“坐。”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对面的空椅子,依旧没有回头。
路迟没有动。他将行李袋放在脚边,冷冷地盯着那个背影。
“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
男人轻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问题。他放下镊子,拿起旁边的热水瓶,将沸水冲入壶中。
“哗——”
水声在空旷的仓库里回响。一股浓郁的茶香瞬间弥漫开来。
“我是谁不重要。”男人慢悠悠地说,“重要的是,我能给你们想要的东西。”
他终于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年轻得过分的脸,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皮肤很白,五官清秀,甚至带着点学生气。他的眼睛很亮,亮得有些不正常,瞳孔的颜色在昏暗的灯光下,似乎呈现出一种极深的、近乎紫色的色泽。
他看着路迟,嘴角挂着一丝散漫的微笑。
“比如,一个活着的陈默。”
“还有一个……能对抗学院,能让你不再像头蠢牛一样到处乱撞的,机会。”机会。
他说了机会。
路迟的大脑嗡嗡作响,像被灌满了沸水。这两个字砸下来,比刚刚那扇铁门的呻吟还要刺耳。对抗学院?这个疯子在说什么?
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紧握的拳头,指甲已经深深嵌进掌心。
“你凭什么?”路迟的声音沙哑干涩,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对面的年轻人笑了,他端起紫砂壶,将第一泡茶水淋在桌上一只小小的、看不出材质的蟾蜍摆件上。茶水浇上去,那蟾蜍的颜色似乎深了一瞬。
“凭这个。”
他没看路迟,目光落在路迟脚边的行李袋上,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咚。”
一声轻响。
行李袋里的陈默,猛地抽搐了一下。那动静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路迟和林霜的神经上。
紧接着,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的闷哼从袋子里传出来。
还活着!
不仅活着,他还能控制陈默的痛苦!
路迟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他下意识想冲过去,可双腿却像灌了铅,动弹不得。那是一种源于本能的、无法抗拒的恐惧,死死钉住了他。
年轻人终于将一杯斟好的、热气腾腾的茶,推到了路迟面前的空位上。
琥珀色的茶汤在昏暗灯光下,漾着一层诡异的光。
“现在,可以坐下聊聊了吗?”他抬起那双泛着紫意的眼睛,平静地问,“关于你,关于陈默,也关于……你那个在港口失踪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