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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腊月的皇城,白日里尚有一丝虚假的暖色,入了夜,便彻底沉入刺骨的冰窖。寒风在宫巷间尖啸,如同万千冤魂呜咽。新换的禁卫军披坚执锐,踏着沉重如铁的步伐,甲胄在清冷月色下反射着幽森的寒光,灯笼的红芒在风中摇曳,将巡逻兵士的影子拉长扭曲,如同行走在宫墙上的巨大鬼魅。空气里弥漫着铁锈般的冷硬气息,无孔不入,渗入每一寸砖缝,也渗入静思苑那摇摇欲坠的窗棂。

兰妤蜷在冰冷的床榻上,裹紧了那件墨青色斗篷。一旦想到逃离,那对自由的炽热渴望,在死寂的寒夜里非但没有冷却,反而如同炭火盆里未熄的余烬,在暗处灼灼燃烧,烧得她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皇权深不可测的权衡,公主的身份,还有那些无处不在的窥探,以及裴袑似恨似情的行径……这座金碧辉煌的囚笼,每一口呼吸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压抑。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需要透透气来好好思索怎么才能成功逃离!她悄无声息地滑下床,赤足踩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也浑然不觉。只匆匆套上斗篷,将兜帽拉得很低,遮住大半张脸,像一道无声的阴影,悄然溜出了静思苑那扇的破败院门。

深宫之夜,死寂得可怕。白日里偶尔经过的宫人早已不见踪影,只有风卷着枯叶在空荡的宫道上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哀鸣。兰妤凭着模糊的记忆,避开主要宫道,在迷宫般的偏巷小径中穿行。月光吝啬地洒下,勾勒出两侧高耸宫墙冰冷森然的轮廓,如同两道巨大的、沉默的闸门,将她牢牢夹在中间。

不知走了多久,她来到了皇宫西北角一处废弃的殿阁——占星阁。这是前朝观测天象之所,如今早已荒废,楼宇倾颓,唯有顶层一座半塌的观星台,如同指向苍穹的断指,倔强地矗立在墨蓝的天幕下。石阶上覆满了厚厚的灰尘和枯败的藤蔓,散发着荒凉与腐朽的气息。

兰妤费力地拨开缠绕的枯藤,手脚并用地爬上那摇摇欲坠的石阶。冷风毫无遮挡地灌入,吹得斗篷猎猎作响,兜帽也被掀开。她顾不得这些,喘息着站定在观星台残破的围栏边,贪婪地抬起头。

霎时间,视野豁然开朗!

整座庞大的皇城仿佛匍匐在脚下。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的宫殿屋脊,在清冷的月光下勾勒出连绵起伏的、沉默而威严的黑色剪影。更远处,越过那圈象征绝对禁锢的、高耸入云的宫墙,是沉睡中的京都。万千灯火已然稀疏,却依旧如同散落在巨大黑丝绒上的碎钻,散发着人间烟火的、温暖而遥远的微光。那是自由!是母亲魂牵梦萦的江南水巷,是市井喧嚣的坊间烟火,是广阔天地间她从未踏足过的土地!

兰妤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空气带着尘埃和枯叶的气息,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来自胸腔深处的畅快。她仰望着头顶无垠的墨蓝天穹。今夜无云,星河浩瀚,璀璨得令人心碎。无数星辰如同冰冷的钻石,密密麻麻地镶嵌在深蓝色的天鹅绒上,遥远、神秘、永恒。亘古的星光无声地洒落,温柔地笼罩着她单薄的身影,仿佛在无声地抚慰着这颗被囚禁的、伤痕累累的灵魂。

在这片浩瀚与自由面前,宫墙的森严,皇权的浩荡……一切都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和力量,如同温热的泉水,缓缓注入她冰冷的心田。她伸出冻得通红的手,仿佛想触摸那遥不可及的星光,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

“自由……”她喃喃低语,声音轻得被风瞬间吹散,眼中却燃起了比星辰更明亮、更坚定的光芒。母亲,你看到了吗?妤儿不会认命!妤儿一定会出去!

就在这时——

一阵沉重、规律、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如同冰冷的鼓点,骤然打破了这片星夜的宁静!甲胄摩擦的铿锵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压迫感!

兰妤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猛地回头!

只见占星阁下方的荒芜庭院入口处,一队手持长戟、灯笼高挑的禁卫军正列队巡逻而过。为首一人,并未披挂全副重甲,只着一身玄色劲装,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貂绒披风,身形挺拔如渊渟岳峙。他并未抬头看向高台,只是侧着脸,似乎在倾听身旁副将的低语。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周身散发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生人勿近的凛冽气场。

是裴袑!

兰妤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冲破喉咙!极致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刚刚升腾起的宁静与力量。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要蹲下躲藏,身体却僵硬得如同石雕,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如同巡视领地的头狼,带着绝对的威压,缓缓走过庭院入口。

就在队伍即将完全穿过入口、脚步声即将远去的刹那——

仿佛冥冥中有所感应。为首那道玄色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倏然抬起了头!

两道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箭,穿透了清冷的夜色和十几丈的距离,精准无比地、毫无阻碍地,射向了高台之上!

时间,在那一瞬间被彻底凝固。

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兰妤身上。兜帽早已滑落,乌黑如瀑的长发被夜风吹拂,几缕贴在光洁饱满的额角。那张脸,因惊惧而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冰雪般的苍白。墨玉般的眼眸因惊恐而睁得极大,清晰地倒映着漫天星河和他玄色的身影,纯净得如同初生的幼鹿骤然撞见猛兽,只剩下最原始的、无法掩饰的恐惧和无措。挺翘的鼻尖在寒风中微微泛红,唇瓣是失了血色的、带着微微颤抖的嫣红。星河璀璨,月光清冷,在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近乎圣洁的光晕。此刻的她,美得惊心动魄,美得脆弱易碎,如同误坠凡尘、受惊的月下精灵,又像开在悬崖绝壁、即将被狂风吹折的绝世幽兰。

裴袑的脚步,在那一瞥之下,硬生生钉在了原地!

深潭般的眼眸骤然收缩!瞳孔深处,仿佛有冰层被瞬间击穿!一股前所未有的、汹涌而陌生的悸动,如同沉睡的火山猝然喷发,毫无预兆地、狂暴地席卷了他整个胸腔!那感觉如此强烈,甚至盖过了他惯有的冰冷掌控欲,让他向来沉稳如山的心跳,竟漏跳了一拍!

是她!

这张脸,这双眼睛……比初遇时更清晰,更震撼!在这样孤绝的星夜高台之上,在浩瀚天穹的背景下,她的美被无限放大,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令人窒息的冲击力!那惊惶脆弱的模样,非但没有减损半分颜色,反而激起一种近乎毁灭性的、想要将其牢牢禁锢在掌心、不容任何人窥视的强烈冲动!

这悸动来得如此猛烈,如此陌生,甚至让他有一瞬间的失神。深埋心底的、关于“仇人之女”的冰冷标签,在这惊鸿一瞥的纯粹之美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只想将她从那高台上拽下来,锁进最坚固的堡垒,让那双倒映着星河的墨瞳里,从此只映出他一个人的影子!

兰妤被他那瞬间变得极其幽深、极其锐利、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般的目光攫住,巨大的恐惧终于冲破了身体的禁锢!她猛地后退一步,脚下腐朽的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她转身就想逃离这可怕的地方!

“站住!” 一声低沉、冰冷、带着绝对命令意味的断喝,如同惊雷,骤然在下方庭院炸响!瞬间撕裂了星夜的宁静!

那声音不大,却蕴含着不容抗拒的威压和凛冽的寒意,如同无形的冰锥,狠狠刺入兰妤的耳膜,将她刚刚迈出的脚步死死钉在了原地!她浑身僵硬,背对着那道目光,单薄的脊背在寒风中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下一瞬就要被那目光刺穿、撕裂。

裴袑站在下方,玄色披风在夜风中纹丝不动。他仰着头,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锁链,牢牢锁住高台上那个颤抖的背影。方才那瞬间的心悸已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汹涌、更加冰冷的占有欲和一种被冒犯般的愠怒——她竟敢独自出现在这种地方!她竟敢让他看到如此脆弱又如此勾魂摄魄的模样!那种向往的神情······她想做什么?!

美丽孱弱的小鸟似会随着今夜的大风远走高飞,再也不回头。

胸腔里翻涌的,是前所未有的焦躁。计划需要加快!这深宫的肮脏倾轧,这摇摇欲坠的王朝,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厌烦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急迫。他不能再等!他要尽快扫清障碍,颠覆这腐朽的一切!然后——

将她彻底囚禁!囚禁在他亲手打造的、绝对安全的、只属于他的洢兰宫!斩断她所有逃离的念想,让她那双清澈的眼里,从此只能映照出他的存在!星夜苍穹再美,也休想再分走她一丝一毫的注目!

这个念头如同最猛烈的火焰,瞬间吞噬了所有其他思绪。他不再看那个颤抖的背影,仿佛多看一眼都会失控。猛地转身,玄色披风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声音如同淬了寒冰,对身后噤若寒蝉的副将下令:

“传令!各门戍卫加倍!宫禁再提前一个时辰!擅离宫室者,无论何人,一律按宫规严惩!” 每一个字都带着森然的杀伐之气。

“是!将军!” 副将心头一凛,躬身领命。

裴袑不再停留,迈开大步,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猎豹,带着一种近乎狂暴的决绝,迅速消失在占星阁庭院外曲折的宫巷深处。

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甲胄的铿锵声也随之消失。

高台上,凛冽的寒风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兰妤身上。她依旧僵立着,背对着君璟承消失的方向,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方才那一声冰冷的断喝,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扼住了她刚刚萌生的翅膀。他看她的眼神……那不再是单纯的冰冷审视,而是混合了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更加可怕的东西,像火焰,又像寒冰,仿佛要将她连皮带骨地吞噬殆尽!

占星阁的夜风,比来时更冷了。脚下那片象征着自由的万家灯火,此刻在泪眼朦胧中,显得如此遥远,如此虚幻。君璟承最后那道决绝离去的背影,和他那冰冷的命令,如同沉重的铁幕,轰然落下,宣告着通往自由的路,已被他亲手封死,且布下了更森严的守卫。

星河依旧璀璨,却再也照不进她心底那片骤然冰封的荒原。囚笼的锁链,在星夜无声落下,缠得更紧,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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