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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那座温馨的小院,在七月灼人的阳光下,几乎被疯长的向日葵淹没了。金黄的花盘层层叠叠,像一片凝固的、燃烧的海洋,一直汹涌到粗糙的土墙根下。空气里浮动着花粉的微尘,浓郁得有些呛人,混合着泥土被晒透后散发出的、带着一丝腥气的暖烘烘的味道。

何媛站在院门前的路上,背着一个藏蓝色的帆布书包。额角的汗水滑下来,有点痒,但她没有抬手去擦。她只是定定地望着那片金黄,望着那些追逐着烈日、不知疲倦的巨大花朵。风穿过花田,叶片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低语。阳光刺眼,她微微眯起了眼,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耀目的金黄,落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阿军带她走进这片比她还高的花田迷宫。花盘沉甸甸地垂下来,蹭着她的脸颊,痒痒的,惹得她咯咯直笑。阿军的手指轻轻拨开一个被硕大叶片挡住的、略显孱弱的花盘,让它也能沐浴到阳光。

回忆的潮水无声退去,留下灼热的现实。何媛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泥土和向日葵的气息,像一把无形的钥匙,轻轻旋开了胸腔里某个锈死的阀门。一种久违的、带着钝痛的暖意,缓慢地弥漫开来。

外公没在院子里。何媛径直走向厨房,她的目光落在灶台角落里那个蒙着灰的、小小的陶罐上。她走过去,拿起陶罐,揭开盖子。里面是半罐深褐色的豆子,圆润,带着细微的褶皱,散发着一种焦苦中藏着醇厚的奇异香气——外公依然收着咖啡豆,炒熟后小心存放的。这味道,像一根坚韧的线,瞬间穿起了那段快乐的时光。

她捏起一颗豆子,放进嘴里,用牙齿小心地咬开。坚硬的壳破裂,一股极其强烈的苦涩猛地炸开,迅速侵占整个口腔,霸道地驱散了所有其他味道。她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几乎要吐出来。然而,就在这极致的苦味渐渐弥散到舌根时,一丝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弱的回甘,悄然浮现,像暗夜里一点微弱的萤火,顽强地亮了起来。

这味道……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它猛烈地撞击着记忆的闸门。

“回来啦?媛媛!” 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喜。

“嗯,外公。”何媛应着,声音有些干涩,但很清晰。她冲过去依偎在外公身侧。

“学校里……都还好?”外公终于开口,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嗯。”何媛应了一声。这一个音节出口,比想象中要容易得多。她停顿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说,在积攒勇气。“前阵子……不太好。” 她的声音不高,语速很慢,但每个字都很清晰,像在确认什么。“脑子里……很乱。有时候,好像不是自己了。” 她微微蹙眉,像是在努力回忆那些混乱不堪的碎片。

外公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放下筷子,布满老茧的手搁在实木桌面上,安静地听着。

“总听见……好多声音。好多人在说话,在吵架……分不清是谁的。”何媛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事后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清醒,甚至可以说是锐利地审视着那段记忆。

外公没有立刻说话。他沉默地坐在那里,像一尊历经风雨的古老石像。昏黄的光线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清晰地倒映着何媛苍白而平静的脸庞。那目光里没有惊愕,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能包容一切苦难的悲悯和理解。

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蝉鸣都显得有些寂寥,外公才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沉重,仿佛吐尽了肺腑里所有的浊气和积郁。

“苦了你了,丫头。”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深切的痛楚,却又异常平稳,“这病……比外公想的还磨人。” 他顿了顿,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摩挲着,留下几道浅浅的印痕。“你妈……还有你爸……” 他开了个头,却又像被什么哽住,眉头紧紧锁了起来,最终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那未尽之言里,是显而易见的无奈和一种难以言说的失望。

外公的目光越过何媛的肩膀,投向窗外那片在暮色四合中渐渐沉入黑暗的向日葵田。巨大的花盘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倔强地朝着最后一点天光的方向。

“人啊,有时候就跟这葵花似的。” 外公的声音重新响起,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从心底深处掏出来,“心里头得有个‘光’照着,才长得直溜。可你妈他们……唉!”他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他们那‘光’,太烫人了!太急了!硬要照着,恨不能一天就烤熟喽,结籽喽……那不是养花,那是烤火啊!活活把苗儿烤焦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和心疼。

“他们那‘光’……” 外公浑浊的目光重新聚焦在何媛脸上,带着一种穿透岁月风尘的明澈,“照的是他们心里头那个‘好’,那个‘出息’,那个‘面子’!那光底下,容不下别的影儿!丫头,那不是你的光!你的光……”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没有指向窗外,而是用力地、笃定地点了点何媛的心口位置,“得在这儿!得是你自己觉着暖和,觉着有奔头的那个!”

外公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何媛的心上。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何媛看着外公那双布满血丝却异常清亮的眼睛,那里没有高高在上的说教,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沉淀下来的、近乎朴素的真理。那些缠绕她经年、令她恐惧迷失的混乱声音,仿佛在外公这沉甸甸的话语和悲悯的目光中,第一次显露出其虚弱的本质——那不是她身体里住着的“别人”,那只是她被强行扭曲、无处安放的灵魂发出的痛苦嘶鸣。

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何媛的眼眶,鼻尖酸涩得厉害。她用力地眨了眨眼,将那层水汽逼退,低下头,大口地扒拉着碗里已经有些凉了的面。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空气清凉湿润,带着露水和泥土的气息。何媛轻手轻脚地起了床。她推开房门,走到院子里。外公还在沉睡,鼾声低沉而均匀。

前一天何媛和司机约定好带她去阿军的墓地。

阿军的墓地在向阳的方向。没有气派的墓碑,何媛缓缓地蹲下身。她伸出左手,手指轻轻地、一遍遍地拂过那段冰冷的字体。石碑上粗糙的纹理摩擦着指腹。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腕内侧。

那里,几道浅粉色的疤痕,在灼热的阳光下,像几条沉睡的、褪色的河流。她抬起右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描摹着其中一道疤痕的轮廓。指腹下的皮肤微微凸起,带着一种异样的敏感。

描摹的动作渐渐停下。她的右手没有离开手腕,反而轻轻覆盖了上去,整个手掌完全地、紧紧地包裹住了那几道伤痕。掌心传来的,是自己脉搏沉稳而有力的跳动——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清晰地透过皮肤和骨骼传来。这节奏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它不再是她混乱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痛”之证明,而是此刻此地,这具躯壳里,唯一存在、正在鲜活跳动的生命本身。

她紧紧地捂着自己的手腕,像是要抓住那跳动的脉搏,又像是要将什么彻底地封印、隔绝。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低着头,视线凝固在覆盖着伤痕的手背上,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风更大了些,吹乱了她的额发。墓碑旁的那束向日葵耀眼着盛放着。

终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半山上所有灼热的空气都吸进肺里。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捂着手腕的右手。

手腕重新暴露在阳光下。那几道浅粉色的疤痕依旧清晰。但何媛的目光只是平静地掠过它们,不再停留。阳光刺眼,她微微眯起了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被彻底掏空后的平静,以及在那平静之下,某种沉重之物被卸下、某种无形枷锁被打开的松弛。

她蹲在那里,又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然后,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她转过身,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向山下走去。阳光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投在那座长满野草的孤坟上。她没有回头。

山风卷起几片草叶,打着旋儿,掠过那块沉默的石碑。

光军,愿你世世无恙,岁岁安康,肆意成长。

许与眠从堆满文件和书籍的宽大办公桌后抬起头。午后的光线被厚重的云层过滤,显得有些昏暗。她抬手,纤细的手指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专注,带着职业性的敏锐,落在门口那个高大的身影上。

来人几乎填满了整个门框。接近一米九的身高,宽肩窄腰,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勾勒出近乎冷峻的线条。衬衫领口挺括,系着一条深蓝色暗纹领带。他像一尊移动的、散发着无形寒气的雕塑,瞬间让本就有些压抑的室内温度又降了几分。他有一张轮廓深邃的脸,浓密的眉毛下,一双眼睛如同深潭,沉郁得几乎吸不进光线,高挺的鼻梁下,薄唇紧抿,唇线绷得像刀锋。整个人的气场沉稳、阴郁,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和神秘。

“秦远之先生?”许与眠站起身,声音温和清澈,带着一种能抚平躁动的知性力量。她的目光平静地迎向对方深潭般的眼睛,没有丝毫闪避。

“许医生。”秦远之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像大提琴最低沉的那个音阶。他微微颔首,动作简洁利落。他走进来,随手带上门,目光快速而锐利地扫过整个咨询室。目光掠过靠墙摆放的檀木书柜——里面整齐码放着大部头的心理学著作、几本泛黄的线装书,还有一套精致的青瓷茶具;掠过窗台上那盆枝叶舒展、绿意盎然的墨兰;最后落回许与眠身上。她的衣着简洁得体,及肩的大波浪卷发泛着健康的光泽,无框眼镜后的眼神平静而通透,周身散发着一种浸润在书香中才能养成的从容气度。

“请坐。”许与眠指向办公桌对面那张宽大、符合人体工学的米白色单人沙发椅。她自己则在办公桌后的转椅上坐下,姿态放松而不失专业。

秦远之没有立刻坐下。他走到沙发椅前,身形笔挺得像一杆标枪,深灰色的西装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适应这个空间,然后才姿态沉稳地落座。沙发椅在他身下显得似乎有些局促。他双手自然地搭在扶手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许医生,”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开门见山,“我来,是想了解我妹妹,何媛的情况。” 提到“何媛”两个字时,他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快得难以捕捉。

许与眠点了点头,脸上是理解的温和。“秦先生关心妹妹,我能理解。不过,心理咨询有保密原则……”

“我知道。”秦远之打断她,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她的监护人也就是我们的父母已经签署了知情同意书,授权我作为紧急联系人,可以了解她的治疗进展和大致方向。” 他深邃的目光紧锁着许与眠,将文件推到许与眠面前,“我只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那道坎……过去了吗?” 他的声音里罕见地透出一丝紧绷的关切,像冰面下悄然流动的水。

许与眠微微颔首,没有立刻回答。她伸手,从桌面上一叠整理得井井有条的文件中,抽出一份装订好的蓝色文件夹。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沉稳的韵律。文件夹的封面上,印着“何媛”的名字和病历编号。

她翻开文件夹,纸张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她的目光落在那些打印规整的记录、手写的分析笔记上,神情专注而认真。窗外的光线似乎又暗沉了几分,云层压得更低了,远处滚过的闷雷声似乎近了一些。

办公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许与眠翻动纸页的细微声响。秦远之坐在沙发椅里,身体依旧笔挺,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何媛她……” 许与眠终于抬起头,目光透过无框眼镜,平静地看向秦远之,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洞察的穿透力,“她经历了一段非常艰难的时期。解离性身份识别障碍(DID)……这种复杂的创伤后反应,对她来说,像是一座囚禁自我的迷宫。”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指尖轻轻划过记录本上某一行娟秀的字迹:“我们花了很长时间,去识别那些不同的‘部分’,去倾听内心的声音背后的恐惧和伤痛。那不仅仅是混乱,秦先生,那是一种……在极端压力下,为了生存下去,心灵被迫进行的分裂。” 她的语气带着深切的共情。

“现在,”许与眠的声音平稳下来,带着一丝肯定的暖意,“她展现出了非常强的整合意愿和力量。解离的壁垒正在松动、消融。这是一个艰难但充满希望的进程。用她自己的话说,” 许与眠的目光再次落回记录本,清晰地念出,“‘那个声音安静了,或者……更像是我自己了。’”

秦远之一直紧绷的下颌线条,在听到这句话时,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瞬。搭在扶手上的手指,也稍稍放松了一些力道。他沉默着,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至于‘那道坎’……”许与眠合上了手中的文件夹,将它轻轻放回桌面。她的目光没有离开秦远之,变得更加直接,也更加温和,像一束能穿透迷雾的光,“秦先生,解离从来不是凭空出现的障碍。它往往源于……”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恰当的表述,最终选择了记录本上她自己写下的、带着一丝沉重感的词,“源于巨大的、难以承受的‘完美枷锁’。”

她看着秦远之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清晰而平缓地说道:“何媛承受了太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所感受到的爱和认可,似乎都紧紧地捆绑在一个前提上——必须完美,必须优秀,必须毫无瑕疵地达成父母的每一个期待。那不仅仅是要求,秦先生,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没有出口的枷锁。它扭曲了自我认知,剥夺了试错和喘息的空间。当真实的自我被压抑到极限,当‘完美’成为唯一被允许的存在方式,而现实又无法企及时……心灵为了寻求喘息,只能选择分裂。”

“完美枷锁……” 秦远之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他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像耳语,却像冰冷的金属摩擦,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他深潭般的眼底,骤然卷起风暴。那是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混合着愤怒、痛楚和彻骨寒意的风暴。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巨大的力量而发出轻微的“咔”声,手背上青色的血管瞬间虬结凸起,像要挣脱皮肤的束缚。那巨大的、包裹在昂贵西装下的身体微微前倾,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瞬间在不算宽敞的咨询室里弥漫开来。他的薄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下颌的肌肉绷紧,仿佛在承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

“他们……” 秦远之的声音从紧咬的齿缝间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带着血,“原来是他们毁了她十年。” 那声音低沉、嘶哑,压抑着火山爆发般的暴怒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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