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亮,狼牙山脚下的破庙里,椽木滴下的浊水在黄巢脚边积成血色的洼。他蜷在坍了半边的泥塑龙王像后,每一次咳喘都撕扯出脏腑里的金红血沫——那血溅在草上,竟灼出针尖大的焦痕。
“中和四年…六月十五…”他齿缝间碾出前世的忌日,指尖深掐入臂膀,试图用剧痛镇压脑中翻腾的错乱记忆:
冰凉的箭矢穿透胸甲,血喷溅在残破的“齐”字王旗上……
蜷缩在四面漏风的茅屋里,颤抖着手在泛黄的纸页上写下一个又一个“黄巢”,墨迹被咳出的血点染得斑驳……
“黄巢……黄巢……”
两个声音在灵魂深处疯狂回荡、碰撞!一个是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怒吼;一个是贫病交加、绝望不甘的呓语。相同的名字,却是截然不同的命途,此刻被强行塞进同一具躯壳!
“我是谁?!”黄巢猛地抱住头,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狠狠撞向身后冰冷的神像基座!沉闷的撞击声在空寂的破庙里回荡。剧痛让他混乱的意识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每一次剧烈的精神波动,都会引发这具身体更深层次的排斥反应。肺腑间那股撕裂般的痛楚,不仅仅源于病体,更像是灵魂与容器之间无法弥合的裂痕在扩大。冥冥中,仿佛有一双冰冷的手,正试图将这“不该存在”的灵魂从这个“黄巢”的躯壳里硬生生剥离出去。*
他喘息着,借着从破窗棂透进来的、被雨幕稀释的惨淡天光,低头看向自己这双陌生的手。苍白,瘦削,骨节分明,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泥泞和干涸的血迹——那是属于书生的手,是提笔写字、翻动书卷的手,却刚刚用它折断了一个人的骨头,也洞穿了另一人的死穴。
这双手,是如何爆发出那般力量?那流畅到近乎本能的杀戮技巧,又是从何而来?仅仅是因为前世灵魂的烙印吗?不,不对。当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刀锋的瞬间,当死亡的气息迫近眉睫的刹那,他分明感觉到这具孱弱躯壳的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一种沉睡的、凶戾的、渴望饮血的……本能!
这具名为“黄巢”的书生身体,似乎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那深藏的、与杀戮近乎“契合”的本能,是前世灵魂带来的,还是……这具身体本身,就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那场夺命的“风寒”,真的只是天意?
他挣扎着爬向地上的一洼积水。浑浊的水面倒映出一张脸:年轻,却透着久病的灰败,颧骨高耸,眼窝深陷,散乱的发丝贴在额角,雨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唯有那双眼睛——不再是书生怯懦迷茫的眼神,而是燃烧着一种历经血火淬炼的、如同幽深寒潭般的沉静与冰冷。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这张脸上扭曲、融合,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割裂感。
水中倒影的嘴角,似乎极其诡异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不属于黄巢、也不属于书生的、极其怨毒冰冷的笑意!
“谁?!”黄巢猛地回头!破庙内只有蛛网飘荡,泥塑神像面目模糊。是幻觉?还是……这具身体残留的怨念?
咔嚓,屋外传来雷声。倏忽间雷电照亮了整个破庙。黄巢感到一阵剧痛再次袭来。
剧痛中两世记忆疯狂对撞:
前世:齐军攻破潼关时,有老道跪献《推背图》残卷,指“万人头上起英雄”句狂呼:“此名犯天忌!”
今生:书生咳血濒死时,窗外飘过术士招魂谣:“莫怨黄巢剑,只恨名压龙…”
庙顶梁木骤然裂开蛛网纹!泥塑龙王的眼珠“啪嗒”掉落,空洞眼眶直指黄巢。几乎同时:
百里外长安大明宫,司天台铜铸“浑天仪”东侧龙首突然崩裂。
黄河白马津古渡,沉没多年的“大业号”隋军楼船桅杆刺出淤泥。
龙王泥像掌心暗藏半片龟甲,刻着谶语“甲木逢巢,天倾东南”——甲木为乾符年天干,“巢”字裂痕贯穿龟甲!*
黄巢以刀拄地喘息。积水中倒映的脸忽生异变——
左颊书生痨病的青灰褪去,右脸却浮起“赤金符纹”!符纹如活蛇游走,最终在眉心凝成狐尾状的灼痕!
“呃啊!”骨髓深处传来冰锥穿刺般的剧痛,不属于两世的记忆碎片炸开:
幽暗地穴中,九尾狐影缠绕青铜丹炉,炉壁铭文正是“乾符”。
书生跪在县衙密室,颤抖着将血滴入狐首玉碗,碗底映出“黄巢”名讳。
庙门口阴影里滚来一“残破泥人”。雨水冲刷下:
左眼石粒转向狼牙山,右眼石粒迸裂,露出内藏的半片铜符,上刻“地肺”古篆。
与此同时,山巅传来洞穿雨幕的号角声——音色苍凉如隋末瓦岗军的“惊蛰号”!
当号角与铜符共鸣,黄巢咳出的金血突然悬浮成符。泥人腹腔内壁显出小字:“大业十三年,李密埋符地肺山以待真主”。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带着某种韵律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潮湿的泥地上摩擦,从庙门外的雨幕中渗透进来!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
黄巢猛然惊醒!前世在岭南密林中血战的经验瞬间警醒——是蛇!大量的蛇!而且是被人操控着,目标明确地朝着这座破庙包围而来!
就在黄巢全身紧绷,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蛇群时,他眼角余光瞥见那尊泥塑神像。神像低垂的眼睑下,那双用劣质颜料点出的、本应呆滞无神的泥塑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其瞳孔的位置……似乎极其细微地转动了一下,焦点正正落在他身上!一股难以言喻的、被非人存在窥视的冰冷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猛地握紧了手中那把从差役身上夺来的腰刀。冰冷的刀柄给了他一丝虚假的安全感。肺腑的剧痛和灵魂的撕裂感仍在持续,但更强烈的、是那股被彻底激怒的杀意!
“来吧!”黄巢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咆哮,像受伤的野兽面对围猎,“管你是人是鬼,想让我死,那就拿命来填!”
名字是枷锁,也是战旗。无论前世今生,他都是黄巢!而这方天地,终将再次记住这个名字带来的血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