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村,叶家宗祠。
油灯昏暗,映着几十张沟壑纵横的脸。
这里面有叶家的族人,也有非叶家的其他村民。
其实说是宗祠,但如今无非是村民们听叶大安吩咐要事的聚集地。
而如今,一个个村民都懵了。
叶二牛将今天的事情讲述了一遍,每个人都是愣在原地。
老祖宗…杀了黑风寨的人?
“杀得好!那等祸害,老祖宗替天行道!”
“就是!凭啥让那些狗贼祸害人?”
“老祖宗干的好!”
些许年轻的男丁看着叶白眼里满是敬佩。
然而,年长的长辈们,一个个都面露难色。
“可…可那是黑风寨啊!百十号拿刀的凶徒!”
角落里,一个佝偻着背的老汉声音发颤。
“咱村满打满算,能动的男丁就这二十来个。”
“怕个卵!”
叶二牛霍地站起,一脸严肃。
“老祖宗八十岁都能宰了那赵大虎,俺们这些吃干饭的,还护不住自己的窝?大不了拼了这条命!”
“对!拼了!”
“不能让人把家毁了!”
顿时四周群情激愤。
那老汉嘴巴微张,眼里还满是担忧。
几十个老弱病残,对上五十个如狼似虎的悍匪,谁都知道意味着什么。
“咳咳。”
叶白的声音不大,却像定海神针,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他持着镔铁刀,刀身驻在地上发出脆响。
“拼?用不着。”
他扫视一圈,声音沉稳。
“老祖宗带你们发财,不是带你们送死。”
发财?
这节骨眼还提发财?
村民们全愣住了,连叶大安都愕然抬头。
叶白持刀重重一划,地面上赫然拉出一条清晰的线。
“黑风寨要来咱万年村,只一条路!”
“那条路两边狭窄,只能容两人并行!两边是石崖!石崖上头,是咱们的老林子!”
众人之中,有不少人眼睛瞬间亮了亮。
有人似乎咂摸出点味道。
“瓮中捉鳖,听过没?”
叶白咧嘴一笑。
“咱就在那‘一线天’上头的林子里等着!”
他猛地提高声音:“二牛!”
“在!”叶二牛下意识挺直腰板。
“带人,砍竹子!要碗口粗的老竹,一头削尖,越尖越好!越多越好!天黑前,给老祖宗堆到崖顶!”
“二狗!”
“老祖宗!”叶二狗激动得脸发红。
“带人,搬石头!越大越好!能滚动的!给老祖宗码在崖边!”
“其余人,带上家里最锋利的柴刀、锄头、粪叉子,还有弓箭!跟老祖宗上崖!”
指令清晰,斩钉截铁。
那属于八旬老人的迟缓与暮气荡然无存,只有一种沙场点兵般的凌厉。
原本惶惑不安的心,竟被这不容置疑的语气硬生生摁了下去。
“都愣着干啥?动起来!”
叶大安猛地一跺拐杖,吼声嘶哑却充满力量。
“听老祖宗的!”
众人如同被抽了一鞭子,满祠堂的人轰然应诺。
“走!”
“砍竹子去!”
“搬石头!”
……
祠堂里很快空了,只剩下摇曳的油灯。
映着叶白和叶大安的脸庞。
叶大安没动,他走到叶白身边,沉默地往油灯里添了根新灯芯。
火光“噼啪”一跳,亮了些许。
昏黄的光晕里,他浑浊的老眼深深地看着叶白。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老祖宗,那赵大虎…您是不是故意撞上去的?”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只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声响。
叶白没回头,目光依旧投向祠堂外那片被火把搅动的黑暗,仿佛能穿透夜幕,看到那条通往黑风寨的血路。
他嘴角慢慢扯开一个弧度,坦然得近乎冷酷:“是。”
叶大安握着油壶的手猛地一抖,几滴滚烫的灯油溅在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为啥?”
他声音干涩。
“就为了那十两赏银?值当把整个村子架在火上烤?”
他无法理解,这不像他认识的那个虽然辈分奇高、行事却透着散淡的老祖宗。
“十两?”
叶白嗤笑一声,终于转过头,那双在灯火下异常清亮的眼睛直视着叶大安。
“小屁孩啊,你当了这么多年村长,眼光还是只盯着村里这一亩三分地。”
“黑风寨盘踞清水县边,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清水县衙废了,兵卒都抽调空了,周文清那老狐狸自身难保!今天他们能抢青楼掳歌女,明天就能来抢咱万年村!抢小辈们刚分到的婆娘!抢咱们那点活命的粮食!”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头砸在叶大安心上,让他脸色发白。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道理,他懂。
只是从未如此血淋淋地被撕开摆在眼前。
“躲是躲不掉的。”
叶白的声音斩钉截铁。
“与其等他们哪天心血来潮杀上门,把咱当猪羊宰了,不如…”
他眼中寒光一闪,如同出鞘的利刃。
“趁他病,要他命!先下手为强!宰了这群祸害,拿他们的脑袋,换咱们的太平!”
叶大安倒吸一口凉气,被老祖宗话语里透出的狠厉与决绝震住了。
这哪里还是那个会在村口晒太阳,跟孙子辈斗嘴的老祖宗?
这分明是一头蛰伏多年,终于亮出獠牙的老狼!
“那…那您说的发财?”
叶大安喉咙发紧,隐隐猜到什么,却又不敢置信。
叶白脸上那丝冷酷瞬间褪去,换上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
他凑近叶大安,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烫人的热度。
“发财?就在这群山贼身上!”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祠堂外那条在黑暗中隐约可见、通往山外的泥泞土路。
“看见那条路没?咱们万年村,为啥穷?为啥被叫‘万年穷’?进出一次县城,十几里烂泥路,能把人腿走断!粮食运不出去,山货运不出去!守着宝山,饿死祖宗!”
叶大安下意识地点头,这是万年村祖祖辈辈的痛。
“黑风寨横行这些年,抢了多少金银?多少粮食?”
叶白眼中精光四射。
“宰了他们,他们的钱,就是咱们的启动银子!他们的粮,就是咱们的工钱!”
他猛地抓住叶大安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用这些钱粮,把村里的老少爷们、婆娘娃娃都发动起来!咱们修路!就修那条通往清水县的路!不用多宽,能走骡车就行!把烂泥路,变成碎石路!”
“嘶!”叶大安彻底懵了,脑子里嗡嗡作响,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
修路?!
老祖宗谋划了黑风寨的命,图的不是眼前那点赏银,图的竟然是….用山贼抢来的不义之财,给万年村修一条活命的路?
一条能把山货运出去、能把盐巴布匹运进来的路?
这念头太疯狂!
太,太他娘的!
叶大安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烧得他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他当了半辈子村长,做梦都想让村子有条像样的路啊!
可没银子,没粮食,拿什么修?
拿命填吗?
老祖宗竟然,竟然把主意打到了黑风寨头上!
用山贼的血肉,铺就万年村的生路!
“这。。”叶大安激动得嘴唇哆嗦,话都说不利索了。
“这什么这!”
叶白用力拍了他肩膀一巴掌,发出沉闷的响声。
“黑风寨,就是老天爷送到咱们嘴边的肥肉!不吃下去,都对不起祖宗!”
他腰杆挺得笔直,看向祠堂外那片忙碌的火光和人影,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先宰了这群鳖!然后,咱们发财!修路!”
“轰隆!”
恰在此时,后山方向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隐约的欢呼。
是叶二狗他们成功把第一块巨石推到了崖顶的预定位置。
那声巨响,仿佛砸碎了万年村头顶积压了万年的穷困阴云,也砸开了叶大安心底最后一丝疑虑和恐惧。
他看着意气风发的老祖宗,又看了看火光冲天的夜空,嘴唇微张。
眼中,浓浓的激动之色。
“列祖列宗在上,万年村…有救了!”
火光摇曳,将叶白的身影在祠堂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很长,很长。
他微微眯起眼,望向那条在想象中已被碎石铺就、通向山外的生路。
嘴角。
勾起一抹冷硬而期待的弧度。
黑风寨的鳖,该入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