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胖子被带走的时候,像个被戳破了的气球,没有大柱被抓时的喧嚣和惊惶。
调查组那两个穿着深色夹克、表情冰冷的男人走进材料部办公室时,整个楼层都陷入了一种死寂。
王胖子正对着电话低声吼着什么,额头上青筋暴起。
当那两个男人径直走到他面前,亮出证件,简短地说了句“王德发同志,请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时,他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瞬间变得灰败而松垮,连下巴上的肥肉都似乎失去了支撑,微微颤抖着。
他甚至没有挣扎,也没有像柱子那样虚张声势地叫嚣“上面有人”。
他只是失魂落魄地、软绵绵地从他那张宽大的真皮老板椅上滑了下来,肥胖的身体像一滩融化的油脂,被两个调查员一左一右架着胳膊,几乎是拖出了办公室。
皮鞋在地板上拖出两道长长的、无力的痕迹。走廊里鸦雀无声,所有办公室的门都开着一条缝,无数双眼睛惊恐地窥视着,连呼吸都屏住了。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多余的动作。整个过程快得如同一个剪辑利落的片段,却带着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恐怖力量。王胖子那身昂贵的西装,此刻只衬得他更加狼狈不堪。
陈默站在走廊的尽头,混在几个同样被惊动赶来的员工中间,清晰地看到了全过程。
当王胖子那双曾经阴鸷狠毒、充满威胁的小眼睛,在被人架着经过他面前时,短暂地、失焦地扫过他时,里面只剩下了一片空洞的死灰和彻底的绝望。
那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被彻底碾碎的茫然。
那一刻,陈默知道,王胖子完了。他身后那条“上面有人”的线,在真正的“上面”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材料部的大门在调查员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里面可能存在的所有秘密。
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足足十几秒,才被一片压抑到极致的、倒吸冷气和低声议论的嗡嗡声打破。
“我的天…王胖子真栽了!”
“完了完了…材料部要大地震了!”
“大柱,王胖子…下一个会是谁?”
“这调查组…太狠了!一点风声都没有!”
“你说…举报的到底是谁?能把王胖子这种老狐狸直接摁死!”
议论声中,陈默悄然退回了自己的工位。他坐在那张破旧的椅子上,背对着喧嚣的走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没有预想中的狂喜,也没有多少后怕,只有一种冰冷的、尘埃落定的平静。
水下的巨兽,终于被撕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王胖子这条盘踞在材料供应链上的肥硕蛀虫,被连根拔起。
大柱那点偷梁换柱的伎俩,不过是冰山浮出水面的一角,真正支撑他嚣张的“上面”,就是王胖子这条靠吸食材料差价和回扣养肥的大鱼。
如今,鱼饵被吞下,钓线收紧,大鱼终于被拖出了水面。
雷霆手段!快!准!狠!陈默再次深刻感受到了那股来自“上面”的、摧枯拉朽般的力量。它精准地切断了腐败链条上最关键的一环,让那些原本盘根错节、看似牢不可破的关系网,瞬间土崩瓦解。
王胖子的倒台,如同在宏远建设这潭深水里引爆了一颗深水炸弹。表面的惊涛骇浪过后,是更加汹涌混乱的暗流漩涡。
材料部群龙无首,人心惶惶。王胖子那几个心腹科员如坐针毡,很快也被调查组“请”去“协助调查”,再也没有回来。
整个部门的日常工作几乎陷入瘫痪,项目部的材料供应、单据流转都受到了严重影响,怨声载道。
项目经理孙建国虽然恢复了职务,但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处理任何事务都战战兢兢,唯恐再出一点纰漏。
他看向陈默的眼神,也彻底变了。不再是以前那种带着点敷衍和轻视,而是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陈默“举报者”身份的忌惮和恐惧,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讨好的小心翼翼。
他再也不敢对陈默呼来喝去,甚至在项目例会上,会刻意询问陈默的意见。
“陈工,你看这个进度安排…合适吗?”
“陈工,这个技术问题,你有什么高见?”
“陈工,材料那边现在有点乱,要不你辛苦一下,帮忙协调协调?”
陈默对这种变化心知肚明,孙建国怕了,他怕王胖子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
他急于撇清关系,急于表现自己的“尽职尽责”,更急于拉拢或者说稳住陈默这个身份微妙、背后可能站着“大佛”的“功臣”。
水下的格局,因为王胖子的消失,被彻底搅乱、重新洗牌。原本依附于王胖子这条大鱼的虾兵蟹将,有的被卷入漩涡沉没,有的则开始惊慌失措地寻找新的依附点,或者干脆缩头保命。
陈默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敏锐地发现,赵副总出现在项目部的频率明显增加了。
这位集团高层不再只是坐在总部发号施令,而是频繁地“下沉”到一线,美其名曰“督导安全生产,稳定项目局面”。
他每次来,必定会召集骨干开会,讲话时语气凝重,反复强调“吸取教训”、“重塑宏远品质”、“加强监管”。
但陈默注意到,赵总那看似严厉的目光,在扫过孙建国、扫过材料部新来的那个代理负责人、扫过那些分包商代表时,总带着一种深沉的、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评估。
他更像是在重新梳理混乱的棋局,评估哪些棋子还有用,哪些需要抛弃,同时也在寻找新的、可靠的支点。
在一次例行的现场巡查后,赵总特意点名让陈默陪他在工地外围走一走。
夕阳西下,工地的喧嚣暂时平息,巨大的塔吊在暮色中勾勒出沉默的剪影。
“小陈啊”
赵总打破了沉默,声音显得语重心长,那只肥厚的手掌习惯性地又要拍向陈默的肩膀,却在半空中顿了一下,最终只是轻轻落在陈默的臂膀上,力度温和了许多。
“最近…辛苦你了。项目部接连出事,人心浮动,你还能沉得住气,把现场管得井井有条,不容易啊!”
陈默微微侧身,保持着恭敬的姿态:“赵总过奖了,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说得好!”
赵总感慨地点点头,“这次的事情,教训深刻啊!王德发他们,就是被利益蒙蔽了双眼,忘了本分!我们搞工程建设的,安全是底线,质量是生命!任何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的行为,都是自掘坟墓!自毁长城!”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低沉,“集团现在很被动,外面风言风语很多,甲方、监理方都在盯着我们。安居楼项目是市里的重点工程项目,必须确保万无一失!必须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陈默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心里却如同明镜。
赵总这番话,三分真感慨,七分是政治的正确表态,核心目的只有一个:稳住局面,尤其是稳住“质量”这个烫手山芋,不能再出任何纰漏!
果然,赵总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向陈默:“小陈,你是咋们公司的老施工员了,技术过硬,责任心强。大柱出事,王德发被查,这个项目现在需要一个真正懂技术、能扛事、靠得住的人顶上去,把好最后的质量关和安全关!孙建国…唉,他最近状态你也看到了,惊弓之鸟!王晶总工,你也知道,就是过来镀个金的,让他们抓抓协调还行,具体的技术把关和现场盯控,还得靠你这样的骨干!”
铺垫结束,真正的意图呼之欲出。
赵总停下脚步,转过身,正面看着陈默,脸上挤出一个看似和蔼、实则带着审视的笑容。
“集团研究过了,决定任命你为第十项目部安居楼项目的项目副经理,主管技术和质量安全!级别待遇都给你提上去!怎么样?有没有信心把这个担子挑起来?”
项目副经理!
这个曾经遥不可及的位置,就这样突兀地、带着一丝补偿和利用意味地,砸在了陈默面前。
没有激动人心的宣布,没有热烈的掌声,只有夕阳下赵总那张带着试探和期许的胖脸。
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恢复了平稳。他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惊讶和受宠若惊,但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冰雪般的冷静。
他知道,这不是对他能力的真正认可,更不是对他“举报功劳”的奖赏。
这是在王胖子倒台、孙建国威信扫地、项目部人心惶惶之际,赵总急需一个技术过硬、背景“干净”(至少目前看来如此)、且似乎有“上面”关注(赵总可能有所猜测)的人来堵住技术层面的窟窿,稳住这个随时可能爆炸的雷!
他成了赵总手里一颗用来救火、用来稳定军心、用来暂时填补权力真空的棋子。
“感谢赵总和集团的信任!”
陈默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郑重和一丝激动,“我一定竭尽全力,确保这个项目的质量和安全,绝不再出任何问题!”
他没有推辞,也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欣喜。他知道,接受这个位置,意味着他离水面更近了一步,离那些真正盘踞在水底的“巨兽”也更近了一步,危险与机遇并存。
“好!好!我就知道你靠得住!”
赵总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那只肥厚的手掌再次落在了陈默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好好干!把这一仗打漂亮了,集团亏待不了你!前途无量!”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赵总的目光越过陈默的肩膀,投向远处宏远建设集团总部大楼那在暮色中灯火辉煌的轮廓,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忧虑。
王胖子倒了,但水下的暗流并未平息。他需要新的棋子,也需要新的平衡。
而陈默,迎着赵总的目光,微微低下头,嘴角在阴影中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副经理?这只是一个开始。
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只能仰望天花板的小小施工员了,他站上了新的台阶,拥有了更大的视野,也拥有了触碰更深水层的机会。
水落石出?不,这只是搅浑了水,让更大的鱼,显露出了模糊而狰狞的轮廓。真正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