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雅柔听完儿子的话，得意翘了翘嘴唇，她就知道小叔子靠谱。
想起下午去找王领导，两人为了避嫌在荒田里见的面。
王领导提起上次换工作的事，把何朝花好一顿骂，还说以后在工作上给她穿小鞋。
到最后，鱼收了，好话听了，事却没承诺。
慕雅柔带着一肚子气回来。
一个孩子两千块啊，乔双喜嫁了城里人就是不一样。
想起那张比盘子还大的脸，腰比桶还粗的身子，凭什么她嫁得比自己好？
当年她也是慕家村的一枝花，要是年轻十岁，一样能嫁到城里去，她乔双喜不就占了年龄小的先机吗？
思来想去，都是命啊。
她命不好。
慕雅柔哀怨地看向襁褓里的小闺女，不哭也不闹。
人人都说她乖巧，可谁也不知道，这孩子一只耳朵有问题。
听不见。
慕雅柔凑到左耳，轻轻叫着：“榆丫头，榆丫头……”
她这才咯咯笑起来。
乔光换好衣服裤子，推她：“妈，你别光顾着逗妹妹，我疼，屁股疼。”
“你都多大了，跟妹妹争什么？”
乔光哼哼叫：“我奶说一个丫头片子，能跟我比吗？”
“哼，看把你能的。”
这时，东厢房传来摔杯子的声音——
“乔绍辉，你怎么不把自己给卖了！”
看到乔绍辉欲言又止，还是说出口的那一瞬间。
何朝花跟疯了似的，不管不顾扑向乔绍辉，“想用小闺女换钱，我告诉你乔绍辉，想都别想！除非我死！就算老娘死了，做鬼都不放过你！”
那是何朝花头一次用凶狠又失望的目光看他。
乔绍辉被抓花了脸，连连闪躲，最后蹲在地上。
在村长家时，他毫不犹豫第一反应就是，肯定卖自家闺女。
榆丫头，想都别想！那是他嫂子的命根子。
大哥走了，乔光和乔榆就是她的依靠，他夺人所好，岂不是畜生？！
所以，乔绍辉根本没有左右为难的情绪，他满脑子都在想用什么说服何朝花，“你听我说，那不是卖，是给她找一户好人家。
“这辈子她托生到咱们庄稼汉，是她的不幸，现在我们有机会把她送到城里，她会过上人上人的生活……”
“砰——”
搪瓷杯狠狠砸过来，乔绍辉“哎呦”一声，捂着额头，“毒妇！”
老大和三丫挡在母亲和妹妹前面：“那是你活该！”
亲生孩子如临大敌瞪自己，一脸恨意。乔绍辉暴跳如雷，指着几人的胳膊在颤抖。
“你——”
“还有你——”
“一群狼心狗肺的白眼狼，老子瞎了眼挣粮食养你们吃养你们喝！把你们养得跟你妈一条心！到头来骂我活该！畜生东西！”
老大：“老师说虎毒尚不食子。”
三丫愤愤地骂：“对啊，那你就是大畜生！你还想卖妹妹，你比老虎还可恶！”
“没家教！学校怎么教的！老子才是你们的爹！”
“我爹不卖女儿！”
“对！”
“你，你们，无法无天了——”
“滚！你赶紧给我滚！”何朝花又砸了一个荞麦枕头。
乔绍辉悻悻瞪了几眼两个孩子，说：“朝花，咱是穷苦人家，你得……”
“滚出去！别说商量，门都没有！”
三丫直接将她爹推出去了。
乔绍辉被推得趔趄几步，恨恨骂道，这死丫头到底偷吃了多少粮食，难怪小光那么瘦。
“砰”的一声，老大赶紧把门合上。
不放心，让三丫和他一起用身体抵着，生怕乔绍辉直接带人上门抢。
何朝花紧紧抱着小闺女，早已泪流满面。
“儿啊，你别怪妈，不是妈不让你过好日子。因为，没有哪个母亲，想要抛弃十月怀胎的孩子，哪怕那是比神仙还好的日子……”
她就想把闺女留在身边，想听到她咿呀咿呀唤妈妈，想看到她换下第一颗牙，想经历她人生所有的第一次，想能摸她的头就摸她的头，能抱她就能抱她。
而不是……心里想着，念着，惦记着她过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再也见不到的那种痛苦。
萦萦看着眼睛都哭肿了的何朝花。
突然想起了上一世的亲妈。
十岁那年，她查出罕见的病。
为了给她治病，车卖了，房卖了，凑够手术费。
从手术室出来时，看到她醒来，亲妈抱着她，像是抱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十五岁，复发了。
又一次手术，又一次筹钱。
所有人都劝她妈：放手吧，放弃吧。你受苦，孩子也受苦。
她亲爸，三年前就跑了，再生的儿子，已经三岁。
苍老的母亲，不到四十岁，两鬓却有了白发：“我也想放弃，想就这样了结，可我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啊。”
她哽咽着，嚎啕着，不舍地想要用尽全力，尽最后的努力，让可怜的孩子，再看一眼这世间，多留恋片刻，多看一眼自己。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萦萦想，如果可以换命，那医院的天台，肯定站满了母亲。
她亲妈也很厉害的，985高材生。
那段不能上学的日子，就在那间小小的病房，教她识字画画，教她读书背诗，陪她看动画玩游戏。
与她一起走完最后的旅程。
十八岁，手术失败。
一切都结束了。
死的那一瞬间，明明是松了一口气，是解脱了，却有一种说不上的坠痛，难受。
或许，是母亲哭得太痛苦了吧。
她舍不得妈妈流泪……
她死后，一个人在地府晃悠，却能看到亲妈体面为她办了葬礼，把遗体捐给大学做研究，处理完所有事，独自来到海边，头也不回地跳了下去。
明明不再是人，明明没有心。
却还是疼得厉害。
“妈妈，下辈子，我还能见到你吗……”
她在心里喃喃地想。
而后，陷入混沌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又过了多少年。
再次睁眼，是一张秀气圆润的脸蛋，眉眼弯弯，像是染了星星，满是慈爱。
妈妈，我……好像见到你了……
她咿呀咿呀，下意识地伸出了小手。
想要抚摸母亲的脸颊。
女人毫不犹豫地，紧紧握住。
“囡囡。”
温热的大手，密不透风地包裹住了软软的小手。
萦萦只觉得鼻头好酸，好酸，胸口好疼，好疼。
她无法控制，无法说话。
只得嚎啕大哭，哭得格外伤心。
听见妹妹哭，三丫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停地抹眼泪。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哭，明明，她最讨厌乔光哭，最讨厌听到哭……
嘀嗒——
她眼泪朦胧抬头。
只见大哥死死咬着下唇，红了眼眶，大颗的泪顺着脸庞，缓缓滴落。
“轰隆——”
又下雨了。
何朝花心疼地将孩子们拢在怀里。
三丫哭了半天，抬起头抽抽噎噎地问：“妈，我饿了，能不能吃根果丹皮……”
买了四根，打算吃两天。
这还没捱半天呢。
何朝花又哭又笑：“你个鬼精丫头。”
风雨飘零，何朝花满足看着两孩子靠在一起小口小口地舔果丹皮。
怀里的小闺女“咿呀咿呀”。
一家人的心紧紧贴在一起。
再穷，那也是和一家人在一起，有母亲的怀抱，还有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