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家马车驶出行人视线,众人三三两两散去,又将心思放在了各自的摊位上头;
城门口又是进进出出的行人拥挤不堪,瞧着带着大包小裹、身着外地服饰之人便是此番一甲授官的官眷。
商贩们一边打着摇扇祛除热意,一边看着城门口议论起来。
卖炊饼的年轻汉子用汗巾擦了擦脸,眯起眼睛向城门口看去:
“ 啧啧啧、 这回咱们陛下可真是广招天下良才啊!瞧瞧这衣着该是凤仙县那边的吧?这来来回回怎么也得五六天才能到啊,”
“ 新帝仁德、听说给这些寒门学子都赐了宅子,又给了能举家搬迁的恩德,咱们南诏几百年了还没有如此仁德的君主呢。”
卖糖人的老汉将铜勺重重磕在锅沿,琥珀色的糖浆拉出细长的丝:
“ 可不是么!听说此次一甲头名是个寒门子弟,殿试时当着左右两位相国的面,把西北屯田的弊病说得头头是道,陛下当场就赐了紫袍玉带!”
他朝城门口努了努嘴:
“ 指不定这会儿来的,就是那状元郎的家眷,听说当日打马游街、也是引得众多官员想要榜下捉个乘龙快婿呢!”
肉铺老板利落地斩下块五花,油花顺着刀刃滴在青石板上,引得苍蝇嗡嗡乱飞:
“ 管他什么状元榜眼的,咱们都是些泥腿子做小本生意的,只盼着这些新官别尽想着捞油水就行了,”
“ 这不前儿个张记米铺,硬是被那新来的税吏抽走两成利呢!偏生老张怕事儿也不敢声张,有什么苦都自个儿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话落抹了把额头的汗,粗布汗巾上洇出深色痕迹:
“ 要说还是咱们摄政王仁德宽厚,听说这新皇登基后就去西北治理沙患了,到现在人还没回来呢,那可是皇亲贵胄 ……”
卖花儿的姐姐一听这话瞬间亮了眼:
“ 哎呦可不是吗!要不先皇怎么将这位皇弟赐为摄政王了?还不是人家有真本事在的!”
“ 而且听说那摄政王生的俊朗雌雄莫辨,在京时便有无数世家贵女毛竹自荐、偏生摄政王洁身自好一个也不搭理!”
说到这、那姑娘羞得满脸通红:
“ 照我说这皇家子弟自小就要接触男女之事,像摄政王这般的实属世间少有啊!”
卖糖水的小哥听着此话哈哈一笑:
“ 哎呦你们看看这花妹子思春了呢!人家谈摄政王功绩、你这倒是谈上人家后院儿了!”
此话一出、众人哄笑一团,那被叫做花妹子的姑娘羞得不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
众人正说着话、门口的守门校尉高喝一声:
“ 摄政王殿下归京!闲人退避!”
喧闹的市集瞬间鸦雀无声,卖炊饼的汉子攥着擀面杖呆立当场,糖人摊的铜锅冒着热气咕嘟作响却无人照看。
肉铺老板的屠刀悬在半空,油花滴在石板上溅起细小油星。
众人齐刷刷望向城门方向,只见尘烟卷起处,玄色仪仗如龙摆尾,十二面飞虎旗迎风招展;
旗面金线绣着的麒麟吞云吐雾,在烈日下刺得人睁不开眼。
车马碾过青石板,两侧的金甲侍卫手持鎏金长戈,甲胄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光芒。
为首的枣红色汗血宝马上头端坐一人,腰间九节螭纹鞭随着马儿颠簸轻晃;
一双狭长上挑的狐狸眼眼、眼尾微微上翘,眼睫浓密纤长,垂眸时一片暗色鸦影;
高挺的鼻梁下一双薄唇嵌在如玉的面庞上、三千墨发随意扎着马尾恣意逍遥。
身着一袭黄金盔甲、腰间系着的是象征超一品亲王之位的 —— 九节蟒纹赤金嵌宝祥云腰带,勾勒出精壮的腰身。
他原是太上皇的容华贵妃之子、生母便是当年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姣好得长相继承在了顾珏晟身上。
前锋营校尉的喝声震得城楼上的铜铃嗡嗡作响。
原本挤在城门口的百姓潮水般退向两侧。
几个摊贩收摊不及,竹筐里的果蔬滚落在地,却无人敢弯腰去捡。
卖花姑娘攥着的茉莉枝簌簌发抖,花瓣如雪落在泥里。
顾珏晟端坐马上、嘴角扯出一丝笑意看着守门校尉:
“ 本王不过是回京罢了、你哪儿用得上这么大排场?”
随后狐狸眼一转、看向两边站着瑟瑟发抖的百姓和商贩,嗤笑一声开口道:
“ 瞧瞧他们吓得,传出去岂非是本王嚣张跋扈了?”
守门校尉扑通跪地,甲胄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 王爷恕罪!末将唯恐她们惊扰您的銮驾,这才…… ”
话音未落,顾珏晟轻啧一声、狐狸眼中闪过戏谑:
“ 本王又不是吃人的老虎,瞧瞧你这副模样,倒像本王要抽你的筋一样。”
校尉跪在地上赔笑:
“ 不敢不敢、实在是末将考虑不周之过,还请王爷恕罪!”
顾珏晟轻笑一声、狭长眸子扫过那行人:
“ 都去做自己的营生,盯着本王看,可是要收银子的。”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作鸟兽散。
顾珏晟也没再为难那校尉,玄色仪仗渐渐远去,市集依旧寂静无声。
良久后传出炊饼焦糊的味道,那小哥猛地反应过来:
“ 哎呀不好!我的饼子!”
慌忙跑回去妄图拯救,众人也都回到自己摊位前,为怕再有哪位大人物过来连忙将摊位挪了挪。
城门口瞧见顾珏晟的銮驾走了也松了口气,转回身疏散人群逐一对峙进城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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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至未时、日头正悬中天,蝉鸣聒噪得恼人。
沈娩毓喝的药里面加了安神片、服下药后便沉沉睡去,谢宴安在沈家众人陪同下又再次诊脉、确认无虞后松了口气;
沈怀秋盛情相邀谢宴安吃过晚饭再走、被百步打岔推脱说府上还有事便先行一步。
谢宴安顺势笑着说明日再过来,叫他夫妇二人多注意沈娩毓的身子,有什么不妥的直接去谢家门口叫人便是。
送走人后、夫妇二人回到厅堂坐着。
蒋婷蓝将茶盏轻轻搁在案上,一声叹息在屋内悠悠散开:
“ 夫君、咱们带娩毓上京是不是错了?你看她从出发到现在就没好过 ······· 妾身倒觉得还不如在水乡镇逍遥自在 ········ ”
沈怀秋收回正在看窗外垂柳的视线,看着茶盏里的茉莉浮浮沉沉,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血丝;
良久后似是愧疚开口道:
“ 或许蓝娘你说得对、带娩毓上京也不过是为夫的一厢情愿 ······· ”
“ 可如今陛下授官、为夫不只是丈夫父亲、更是天子之臣 ······ 都怪我急功近利 ······ 想着功名利禄 ······· ”
蒋婷蓝听着此话板起脸:
“ 你哪里是想着什么功名利禄了?金銮殿前你不要官位只求太医,分明是将娩毓放在了第一位,”
“ 咱们成婚这么多年,你比我还要疼娩毓些、毕竟我这个做娘的都想着要不再生一个,是你严令拒绝说只有娩毓一个足矣,”
“ 唉 ~ ~ 我今日这话不是抱怨你 ······ 我只是怕娩毓 ······· ”
自沈怀秋中举那日起,沈娩毓便一直病弱。
蒋婷蓝怕的,是女儿适应不了京中气候。
如今夫君得了内阁学士的圣恩,举家搬回已是不可能。
她满心懊恼,只恨自己当初太过心急,听了公爹和嫂子的话、便也有了不信任夫君的意思。
说到底也是自己太过自私,嫂嫂和公爹都疼娩毓,将孩子放在家里不也尚可吗?
夫妻十数载、瞧见蒋婷蓝这样子、沈怀秋怎能不知她心中所想?
说到底他也在后悔,当日金銮殿前听到自己获封内阁学士时,身后那几道眼红的目光,他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彼时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想救女儿多些、还是想得高官扬眉吐气多些,现在细想想当初怎么不是自私使然呢?
瞧见女儿日渐消瘦的样子、他心里是一万个后悔,尤其是听福锦说女儿昨日那般难受、却忍着不告诉他们、更是叫他心如刀绞。
思及此、沈怀秋放下茶盏拉起妻子的手:
“ 蓝娘、倘若娩毓在谢太医的诊治下仍不见好,那为夫便去求陛下准许回乡任职,”
“ 倘若陛下不允 ······· 那就只能咱们夫妇相隔两地 ······ 你带着娩毓回去 ········ ”
“ 为夫承认金銮殿前心里想的是扬眉吐气多些、叫你背井离乡不说、还连累女儿跟着奔波操劳 ······· ”
话落一双眸子里满是愧疚,猛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左颊迅速泛红;
蒋婷蓝连忙扯过沈怀秋的手、捧着他的脸着急的不行:
“ 你这是何苦!好端端的作贱自己做什么?内阁学士乃天子亲赐,足见圣上对你才学的看重,这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荣耀!”
她目光灼灼,语气愈发急切:
“ 一直以来支撑你寒窗苦读的,不就是为了天下百姓能免受饥寒之苦吗?”
“ 那年我们新婚同游乡间,你亲眼见着农户们顶着烈日,在田垄间弯腰耕作,个个面黄肌瘦、形容憔悴,”
“ 你当时红着眼眶说,若有朝一日能辅佐明君,定要做到位极人臣,让天下再无饿殍,”
“ 如今圣恩已至、明君治国,数十年的努力终得如愿,正是你一展抱负的时候,怎能这般自暴自弃!”
看着妻子微红的眼眶、沈怀秋满心愧悔;
窗外的蝉鸣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恍惚看见二十年前那个在田间攥紧拳头的少年。
思绪跳转是今日女儿饭都吃不下的样子,沈怀秋苦笑一声摇摇头:
“ 若是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怎能护得住百姓安康?娩毓若真的长久不好、这官位又有何用呢?”
“ 没了为夫总还有更有能力者胜任,天下没有离了谁便活不成的道理。”
——
蒋婷蓝美眸盛满了泪水,看着夫君这般模样心里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方面不希望夫妻分离、京中多的是如花美眷、陈世美这样的事哪里都在发生;
一方面又心疼女儿、却又不想叫夫君多年努力付出毁于一旦。
正想开口说什么,外间的丫鬟进来禀报:
“ 启禀老爷夫人,府门前来客了,说是住在咱们院儿隔壁的、他家大人姓宋、特备了礼物恭贺老爷乔迁之喜。”
二人被打断,蒋婷蓝正想着自己还未曾前去各家送饼子,怎的就有人上门了?
转头看着夫君猛地起身,对着丫鬟急急开口道:
“ 快快快!快去将人请进来!”
随后急忙理了理衣冠、对着夫人连声吩咐:
“ 蓝娘、这位是咱们南诏的现任太傅大人!当今陛下都是这位教导出来的!”
“ 你赶快备上茶水点心,为夫先去接人!”
蒋婷蓝闻言脸色骤变,猛地起身点点头:
“ 夫君放心!妾身现在就去准备,您赶快去前面接人!”
正厅外的青石板被日头晒得发烫,沈怀秋慌忙小跑过去,瞧见的便是一身月白广袖长袍老者正背对着众人。
老者是当朝太傅宋知、自宋知太祖父开始、宋家便是上京城的百年望族。
跟着的是一位年轻公子、身着一袭靛青色腊梅登枝圆领锦衣华服,与宋太傅一样背对众人;
两侧站着两位家丁服饰的人、手中捧着六个礼物匣子。
沈怀秋缓了缓急促的心跳,对着宋太傅的背影拱手行礼:
“ 学生沈怀秋、给太傅大人请安!”
宋太傅捋着花白长须,目光扫过堂前悬挂的《耕织图》,闻言转过身来、腰间一枚羊脂玉佩温润剔透。
看着沈怀秋忽然轻笑:
“ 你即已授官、便不再是学子身份,该自称下官才是。”
沈怀秋没敢抬头正色回话:
“ 怀秋虽已授官、但尚未接过印信官袍,便算不得是正儿八经的官员,”
“ 太傅大人才高八斗,一直是怀秋心中敬慕之人,能有幸得见大人实乃祖上积德!”
这话倒是不假,毕竟宋太傅虽说是世家出身,但为人宽和以天下百姓为先;
能体会贫苦百姓之苦、敢于同其他世家公然对峙于堂,一直是他们这些读书人的心之所向。
宋太傅盯了他许久轻笑一声:
“ 沈学士这宅子选得妙,与本官的小筑只隔了道砖墙。”
他叫沈学士和谢宴安叫沈学士是不一样的,谢宴安或许是客气,但宋太傅身为文人顶尖、便意味着认同了沈怀秋的才能。
所以沈怀秋也上道的很、起身谦逊一笑:
“ 下官也是得陛下恩典才有此府邸居住,倒是未曾先去太傅府上拜访、是下官不敬之过。”
宋太傅笑着摆摆手:
“ 你刚到京城也不知左邻右舍住的什么人,且你家小女的事本官也有所耳闻,能抵住中举之喜只为女儿平安,作为一个父亲来看你很合格。”
沈怀秋顺势请宋太傅落座,他身旁那位小公子也顺势笑着转身;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极为俊俏的少年郎,少年剑眉星目唇红齿白,笑起来两颊有两个小酒窝。
行动间衣诀飘飘、端的是一副芝兰玉树的少年模样,
宋太傅笑着开口介绍道:
“ 这位是家中长孙宋淮,今年也是弱冠之龄,三年前科举中了一甲第八名,现在在礼部做了个起居郎的闲职。”
礼部起居郎也是正五品官职,且六部就没有清闲的,哪儿来的什么闲职之说?
沈怀秋连忙拱手行礼:
“ 下官见过小宋大人。”
宋淮笑着上前虚扶两把:
“ 快起来,我与祖父不过是上门恭贺乔迁之喜,怎好叫主人家拜来拜去的?”
“ 祖父很是喜欢沈学士那篇文章,前两日夜间下了职时常与我说起,昨日听见这处喧闹、便知道沈学士是入京了,”
“ 为怕你们舟车劳顿要好生歇着,故而这时辰才来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