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河津渡口西岸。
晨光初破,黄河水面在薄雾中泛着青灰色的磷光,河津渡口的石砌码头上已经停满了货船,陆续有车队从渡口两侧的官道赶来。
几名弓手立在石碣旁,检查来往车队的货物以及公凭。
这所谓的弓手,其实也并不是指挽弓搭箭之人,而是北宋地方武力的组成部分,一般情况下由县尉管辖,有固定的军饷,但不属于军籍,算是“职役”的一种,抓贼、巡逻和押解犯人都是他们要干的活,类似水浒传里押解梁山好汉去边疆的情节中,出现的龙套角色。
林析走过渡口茶肆时,刚好瞥见监渡官将一行商队扣下,几名弓手分立左右,横眉立目。
那商队头领连忙上前陪笑,从袖口中摸出一块白花花的东西递了过去,监渡官极为默契的伸出手再一翻袖子,那几两银钱便消失了。
“放行!”
呵,倒像是收保护费的……
再远一些,有个党项族的小孩儿正举着几枚铜钱,向一个汉人商贩买盐。
卖盐的汉子递给他盐的同时,还往小孩兜里塞了颗糖,他们之间的交流用的完全是党项语,沟通十分顺畅。
林析看得很认真,到了合河津他才发现,似乎这大宋西北,也不像自己想象地那样人烟荒凉,譬如眼前这个渡口,就非常有生活气息。
沿着黄河两岸,有贩卖各种商品的摊贩,卖茶的,卖米的,卖锄头镰刀的,甚至连酒肆茶楼这样的服务产业都已经发展起来了,虽说还有些简陋,但在这个四下荒凉的边疆地区,却是显得格外珍贵……
此外,汉人与藩人的相处也并不像那些影视作品中描述的那般势如水火,交流买卖间竟也是异常和谐。
折夜阑见他走路太慢,回头瞪了他一眼,催促道:
“别看了,办正事要紧。”
两人如今皆是一副上襦下裤的农民装扮,这是用四件兵器里最不值钱的西夏弯刀,和合河津渡口旁的农户换的。
否则就是不说林析的古怪打扮,单单是两人浑身是血的模样,就足够引人注目了,到时候别说换马,怕是要被那些弓手抓起来,先拷问一番。
沿着河岸走了好几处地方,各种商品交易林析都见识了一遍,就连卖驴卖牛的都看见了,却唯独没有看到有卖马的,他这才反应过来,北宋的马匹生意不同于其他买卖,是很特殊的存在。
自从儿皇帝石敬瑭将幽云十六州割让给了辽国,北宋就一直缺少战马,这个困境在河西走廊与河套地区也先后失于党项人之手后,达到了顶峰。
这缺马的国情,加之强干弱枝的国策,就使得肩高四尺三寸以上的健壮马匹皆被列为了战略资源,民间严禁私自蓄养买卖,违者以私藏军资论罪。
而官方则通过在边境设立榷场,由群牧司或者茶马司出面,与辽人、党项人、吐蕃人交易,以此获得战马。
这个渡口并不算大,应该不会设有榷场或者和市,那他们上哪儿弄马去?
他很想问问折夜阑,但在什么都不了解的情况下,说得多就错的多,最终他还是将这些想法藏到心里,默默跟在少女身后,在集市里快速穿行。
又走了许久,折夜阑总算停下了脚步,她一处茶摊前观察了片刻,径直走了过去。
卖茶的是个女人,正坐在茶棚下面喝着茶点吃果子,茶肆里没有客人,但她好像也并不在乎。
看见林析二人过来,也没有要上前招呼的意思,只是多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折夜阑。
她的双手此时已经从绑在身后,变成了绑在身前,这是一路上两人交锋无数次后,林析做出的妥协。
折夜阑走到女人身前,直接开门见山道:
“买马。”
林析惊得差点下巴掉到地上,在折夜阑踏入这茶肆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出来这地方估计是个走私马匹的所在。
原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场别开生面的贩马剧情,不管是暗号也好,特殊的交易方式也罢,总之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老板娘看了折夜阑一会儿,脸上逐渐出现笑意,走到茶摊前倒了两杯茶水递给两人:
“二位要买什么马?”
“不用跟我客套,只要货好,不会少你一文钱……”
折夜阑接过茶水也不喝,顺手放到桌子上,语气冷硬:
“五岁口的河曲马,两匹,最好是调教过的。”
马匹的骨骼、肌肉和心肺功能在五岁左右完全成熟,是用作战马的最佳时期,过了十岁,马匹的各项机能就会逐渐下降,最终沦为驽马。
老板娘也不恼,想了想后,伸出四根手指道:
“两百贯钱,没有的话,用四十席盐引来换也行。”
在大宋,盐是官方垄断经营之物,只有拿了盐引才能去盐场换盐,盐引以席为单位,一席盐约莫能换一百一十五斤盐。
而占了整个大宋将近半数产出的解州盐池就在河东路,周边各路皆是靠着解州盐过活,拿了盐引转手换成盐,到市场上卖掉,甚至还能在盐引原本价值的基础上再赚些利钱,故而在西北这片,盐引算是硬通货。
折夜阑点了点头,对她给出的价格表示认可,他回头瞥了一眼林析,林析连忙将身后的布包取下来,在桌上摊开,露出被包裹着的三件兵器。
“这把夏国剑是党项族的名匠所铸,品相材质皆为极品,加上这把木鹊弩和西域银鞘匕首,抵你两百贯绰绰有余。”
茶摊已经比较接近草市边缘了,没什么人经过。
那老板娘显然也是经历过这种阵仗的人,也不慌张,观察了一番周围环境,这才不紧不慢地走到桌旁。
她看也不看匕首和木鹊弩,直接将夏国剑抽了出来,只见剑身波光粼粼,寒气四射。
“好东西!”
女人赞叹了一句,又拔了根头发放到剑刃之上,轻轻吹了口气,头发顿时断成两截!
见此情形,她脸上笑容更盛。
折夜阑眉头微皱,不耐烦道:
“换不换?”
那女人却不着急了,她扫了两人一眼,不答反问道:
“二位似乎很赶时间啊?”
折夜阑语气更加冰寒:
“你管这么多作甚,换是不换?”
老板娘笑了,笑得意味深长:
“你那些破烂东西,只有这把剑好点,匕首最多值七八两银子,至于那把军弩,在这合河津除了我以外没人敢收,不值钱。
姑娘,这三件兵器我一块儿收了,一共算你一百五十贯,想要换我两匹上好的河曲马,却是还差了些……”
“不换了,拿上东西,我们走!”
折夜阑闻言,转身便走,这老板娘明显是想趁人之危,不说别的,光是那柄夏国剑若是能送到南方去,莫说两百贯,便是翻个倍也能卖得上!
老板娘见两人要走,一张丑脸笑得尽是褶子:
“嘿嘿嘿,二位有所不知,这边卖马的人都是找我出的货,我不做的生意,别人恐怕都不会做。”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