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击掌定下的契约,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涟漪虽微,却悄然改变着王府内无形的气流。谢明璃依旧住在西苑,萧景珩依然公务繁忙,但两人之间那种彻底的疏离与漠视,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偶尔在府中路径交错,目光短暂相接时,不再是完全的空白,而是带着一丝探究、一丝尴尬,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
就在这微妙的氛围中,宫里传来消息:继后周氏的生辰宴,广邀宗室与重臣家眷入宫同贺。
这道旨意,对萧景珩和谢明璃而言,不啻于一场必须完美演出的戏码。皇帝疑心未消,继后虎视眈眈,他们这对“夫妻”,必须在众人面前,尤其是帝后面前,展现出足够的“恩爱”与“和睦”,以彻底打消疑虑,巩固萧景珩韬光养晦的形象。
赴宴前夜,萧景珩破天荒地踏入了西苑。
“明日宫宴,王妃想必清楚该如何行事。”他站在院中,看着正在擦拭“碎月”枪尖的谢明璃,开门见山。
谢明璃动作未停,只淡淡应道:“王爷放心,臣妾知晓分寸。在外人面前,定会维护王府体面,与王爷……夫妻同心。”她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疏离。
“很好。”萧景珩看着她清冷的侧脸,目光扫过那寒光凛冽的枪尖,“只需配合本王即可,无需多言,更无需……动武。”他意有所指。
谢明璃终于抬眼看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点讽刺的弧度:“王爷多虑了,宫闱重地,臣妾岂敢造次?”
萧景珩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多说,转身离去。留下谢明璃看着他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冰凉的枪刃。夫妻同心?不过是各取所需的逢场作戏罢了。
* * *
翌日,皇宫,麟德殿。
金碧辉煌,丝竹盈耳。帝后端坐高位,宗室亲贵、文武重臣及其家眷按品阶列坐两侧,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一派盛世繁华景象。
萧景珩与谢明璃的位置颇为靠前。两人甫一落座,便吸引了众多目光——有探究,有好奇,也有来自高座上帝后那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审视。
戏,开始了。
萧景珩侧身,极其自然地为谢明璃理了理鬓边一缕并不存在的碎发,动作轻柔,眼神专注,仿佛满心满眼只有她一人。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酥麻。谢明璃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随即抬眸,对着他展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羞涩与依赖的微笑,轻轻颔首,低声道:“多谢王爷。” 那笑容温婉明媚,足以骗过在场绝大多数人。只有萧景珩捕捉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僵硬和……一丝被触碰的不自在。
席间,萧景珩不时低声与谢明璃交谈,看似在介绍菜品或议论歌舞,实则话语内容无关痛痒。他偶尔为她布菜,夹的都是她平日爱吃的(这点信息,竟是不知何时留意到的)。每当此时,谢明璃便垂眸,做出欣然接受的模样,甚至在他递过一盏温热的果酿时,主动伸手去接,指尖“不经意”地与他相触。
每一次刻意的靠近,每一次“无意”的触碰,都像投入心湖的小石子。萧景珩看着她低垂时浓密的睫毛,感受着她指尖微凉的触感,心中那点因契约而生的疏离感,竟被一种陌生的、带着探究的悸动悄然取代。他清晰地记得她策马持枪的锋芒,记得她爬树摘果的鲜活,此刻她温婉假面下的真实,更让他心弦微动。
谢明璃同样不好受。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他专注凝视的目光(哪怕知道是假的)落在脸上,他指尖传递来的温度……都让她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她必须强自镇定,才能维持住脸上那完美的、属于“七王妃”的笑容。这假装的亲昵,竟比真刀真枪更让她心慌意乱。
帝后将两人这“恩爱”模样看在眼里。皇帝眼中审视的锐利似乎缓和了些许,而继后周氏,脸上笑容依旧温婉,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沉。
酒过三巡,歌舞暂歇。继后周氏含笑开口,声音温雅悦耳:“今日良辰美景,本宫心中甚悦。恰逢新科状元、当世画坛新秀**顾清砚**顾先生也在席间。顾先生画技超绝,尤擅花鸟,本宫特请顾先生即兴作画一幅,为宴席助兴,诸位以为如何?”
话音刚落,席间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与赞叹之声。谁人不知这位新科状元顾清砚?不仅才华横溢,更生得一副俊逸出尘的好相貌,画工更是了得,被誉为百年难遇的奇才。更难得的是他品性高洁,不慕权贵,只醉心丹青,寻求艺术上的知音。
顾清砚起身,对着帝后及众人躬身一礼,举止从容,气质清雅如竹。他并未多言,只道:“谨遵懿旨。”便在宫人早已备好的画案前站定,铺纸研墨,凝神提笔。
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白衣胜雪的画师身上。只见他笔走龙蛇,挥洒自如,不过片刻,一幅**《秋菊傲霜图》**便跃然纸上。画中菊花数丛,姿态各异,或怒放,或含苞,在凛冽的秋霜寒风之中傲然挺立,墨色浓淡相宜,笔力遒劲,将菊花凌霜不屈的风骨描绘得淋漓尽致,仿佛能闻到那清冷的幽香。
“好!”皇帝率先抚掌赞叹,“顾卿此画,形神兼备,风骨卓然,实乃上品!”
众人纷纷附和,赞不绝口。
顾清砚搁笔,对着画作凝视片刻,复又转身,对着满殿宾客,声音清朗如玉:“此画已成,然画为心声,终需知音赏。清砚斗胆,想请诸位才子佳人,为此画题诗一首。不拘一格,但求能解画中菊之意、抒观者胸中情。最终择一最契合作者心意之诗,此画便赠予知音。”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顿时热烈起来。尤其是那些自诩才情的公主贵女们,个个跃跃欲试,都想在这位才貌双全的状元画师面前露脸,更想得到那幅价值不菲的画作。
几位公主和重臣之女率先起身,吟诵自己的诗句。或赞美菊花之姿,或感慨秋日之景,辞藻华丽,却大多流于表面,未能真正触及画中菊花那孤高坚毅的神髓。顾清砚听着,面上带着礼貌的微笑,眼底却始终平静无波。
谢明璃的目光也一直落在那幅《秋菊傲霜图》上。她自幼师从青梧先生,诗画造诣皆不俗。顾清砚的画,笔笔皆见风骨,那菊花不畏风霜的傲然姿态,让她感同身受,心生强烈的共鸣。她想要这幅画!不仅因为画作本身的价值和美感,更因为画中传递的精神,与她内心的不屈如此契合。
眼看几位贵女吟罢,顾清砚眼中的期待似乎淡了些。谢明璃深吸一口气,在萧景珩略带讶异的目光中,缓缓站起身。她的动作并不张扬,却瞬间吸引了全场的视线。
“臣妾不才,愿斗胆一试,为顾先生此画题诗一首。”她的声音清越,不卑不亢。
高座上的帝后、旁边的萧景珩、对面的顾清砚,以及满殿的宾客,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
谢明璃无视那些或好奇或轻视的目光,凝视着画中迎风傲立的秋菊,略一沉吟,清泠的声音便在大殿中流淌开来:
> **“飒飒西风满苑栽,**
> **蕊寒香冷蝶难来。**
> **他年我若为青帝,**
> **报与桃花一处开!”**
前两句,以“飒飒西风”、“蕊寒香冷”点出菊花所处的严酷环境,暗喻其清冷孤高,连蝴蝶都难以亲近,平实却精准地勾勒出画境。后两句,笔锋陡转,气势磅礴——“他年我若为青帝(司春之神),报与桃花一处开!” 这已不仅是咏菊,而是借菊花之口,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宣言:若我掌天地权柄,定要改变这不公的时序,让菊花也能在温暖的春天,与桃花一同绽放!这既是赞美菊花不惧严寒、傲视风霜的品格,更是表达了打破常规、扭转乾坤的非凡抱负!
此诗一出,满殿皆惊!
短暂的寂静后,是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和惊叹声。好大的气魄!好狂的志向!这哪里是寻常闺阁女子能有的胸襟?这分明是吞吐山河的豪情!不仅精准地抓住了画中菊花的神韵,更赋予了它一种前所未有的、睥睨天下的灵魂!
顾清砚平静无波的眼中,骤然爆发出明亮的光彩!他定定地看着谢明璃,仿佛穿越了这满殿的繁华与喧嚣,看到了一个真正理解他画作、理解那份不屈风骨的灵魂知音!他脸上的笑容不再是礼貌的敷衍,而是发自内心的欣赏与激动:“好!好一个‘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王妃此诗,道尽菊之傲骨,更抒凌云之志,与画意契合无间,堪称绝配!清砚……拜服!”他对着谢明璃,郑重地拱手一礼。这幅《秋菊傲霜图》,非她莫属!
周围的公主贵女们,脸上的笑容早已僵住,看向谢明璃的目光充满了震惊、嫉妒与难以置信。这个平日里不声不响、甚至有些“不受宠”的七王妃,竟有如此惊人才华?!
而此刻,最受震动的,莫过于坐在谢明璃身边的萧景珩。
他看着她站起身时纤细却挺直的背影,听着她清越的声音吟诵出那石破天惊的诗句,看着她面对众人惊叹和顾清砚激赏时依旧从容淡然的侧脸……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悸动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心房,远比之前的任何一次“心动”都要来得汹涌澎湃!
他知晓她不凡,知晓她胸有丘壑,却从未想过,她的才华与抱负竟已到了如此地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这是何等的自信,何等的狂狷,何等的……令人心折!这诗句中蕴含的打破桎梏、主宰命运的意志,与他内心深处蛰伏的野心,竟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他看着谢明璃,看着她眼中那因诗情与得到知音认可而绽放的璀璨光芒,那光芒是如此耀眼,如此真实,彻底击碎了她之前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萧景珩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中那道因契约而竖起的藩篱,正在轰然倒塌。一种名为“倾慕”甚至“惊艳”的情绪,如同藤蔓,疯狂滋长,缠绕上他所有的感官。他喉结微动,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宫宴之上,假作的恩爱戏码仍在继续,但两颗心,却在惊鸿一瞥的诗才与志向面前,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真实的悸动。惊鸿词落,心湖骤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