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木城外,官道扬尘。
欲寻生机,当于朽败处观之。
楚辞的目光,越过那些被岁月侵蚀得如同烂木的城墙,最终落在一个蜷缩的、几乎与尘土融为一体的小小身影上。
那是一团微弱到几乎要熄灭的生机。
在他眼中,整座朽木城的气运,都呈现出一幅衰败至极的“剥”卦之象。山附于地,剥蚀殆尽,万物凋零。唯独那个角落里,一点若有似无的阳爻,正倔强地自卦象最下方升起。
剥极必复。
是“复”卦。
【我靠,活的?真的是活的“复”卦之种?修复天地万物BUG的人形补丁,就这么个小不点?这要是不拐……咳,不度化入门,简直天理难容。问题是,怎么开口?‘小妹妹,我观你命格清奇,乃是天生的系统还原盘,拜我为师,将来维护宇宙和平就靠你了’?怕不是要被当成脑子有病的人贩子。】
他的视线,最终锁定在街角那家包子铺。
肉香像是有形的钩子,霸道地勾走了路上所有人的魂,尤其是在那个饿得肚子咕咕作响的小乞丐听来,那声音简直比雷鸣还要响亮。
小乞丐叫阿宝,一双眼睛本该像黑曜石,此刻却因饥饿而黯淡无光。她警惕地盯着这个在自己面前杵了半天的怪人,破烂衣衫下,瘦小的身子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楚辞掂了掂掌心刚出炉的肉包子,油光和热气袅袅升起。
“想吃么?”
阿宝的喉结剧烈地滑动了一下,但眼神里那份戒备,如同野兽护食,分毫不减。
“一个包子,就想骗我?”她的嗓音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尖锐。
楚.“人贩子”笑了。
他蹲下身,把包子递过去,姿态放得极低。
“非是行骗。”他声音温醇,带着一种奇特的信服力,“你拜我为师,我管你吃饱。如何?”
【完美!对症下药!对于一个‘复’卦初爻而言,‘复自道,何其咎,吉’,回归最原始的本能需求,才是最佳切入点。翻译过来就是:对一个快饿死的人,‘管饱’二字,胜过一切大道纶音。】
阿宝的眼睛猛然瞪圆。
她视线飞快地上下扫视楚辞,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衣,除了脸长得还行,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比她这个真乞丐还纯粹的穷酸气。
“你?”她的小脸上写满了三个大字:不相信。
“你拿什么管我饱?你会偷,还是会抢?”
“吾既不偷,亦不抢。”楚辞慢条斯理,神态自若,仿佛在阐述天地间的某种规律,“吾观万物,可见其损益盈虚。知其损,补其虚,饭食自来。”
这番话,阿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只觉得这人神神叨叨,骗子的段位似乎比城里那些老油条还高。
但是……
那肉包子太香了。
她已经忘了上一顿饭是什么时候吃的。
“先……先给包子!”阿宝伸出黑乎乎的小手,语气不容置疑。
楚辞把包子放在她手里。
小丫头一把夺过,几乎是把整个包子都按在了脸上,狼吞虎咽,也顾不得烫嘴,三两口便吞吃入腹。吃完,她仔仔细细地舔干净手指上的每一滴油渍,腹中的饥火被扑灭,眼里的警惕也消退了几分。
“就……就当是找个临时的饭票。”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嘀咕着,随即抬起头,不情不愿地看着楚辞,“喂,骗子,我暂时跟你混了。说好了,要管饱!”
师傅二字,提都未提。
楚辞也不计较,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下摆并不存在的灰尘。
“走吧。”
【一笔小小的投资,换来一个未来可能修复我这‘道绝之体’的希望。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除非墙后有宝藏。这小丫头,就是那宝藏。值了。】
一高一矮,一前一后,两个身影就此离开了这座被腐朽之气笼罩的城池,踏上了通往外界的官道。
官道之上,这对新鲜出炉的师徒,画风极其诡异。
阿宝跟在后面,一张嘴就没闲过。
“喂,便宜师傅,咱们这是去哪儿啊?你到底行不行啊?除了说些听不懂的怪话,我看你连拳脚功夫都不会。”
“你以前是不是也是个乞丐,后来把骗术练精了,就想出来自立门户?”
“你走快点行不行?天都黑了,晚上睡哪儿?你不会连个破庙都找不到吧?”
楚辞负手而行,步履不疾不徐,对身后的噪音恍若未闻。
【闭嘴!你这小话痨!你知不知道你师父我正在进行高端的哲学推演?我在思考怎么把你这‘复’卦的潜能,引导到我这‘剥’卦的体质上来,给我自己打个补丁!你以为管饱那么容易吗?那是风险投资!】
他表面上则维持着世外高人的风范,只淡淡回了一句:“心安处,即是吾乡。何须寻庙宇?”
“说人话!”阿宝气得直跳脚。
“意思是,今晚睡野外。”
“你——!你果然是个大骗子!”
就在两人“亲切友好”地交流时,前方烟尘大作,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蛮横。
三辆镶金嵌玉的马车,在一队骑着高头大马、身披精良铠甲的护卫簇拥下,正以一种碾压式的速度疾驰而来,完全无视了官道上可能存在的其他行人。
为首的护卫眼神凶悍,看见挡在路中央的楚辞和阿宝,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口中断喝如雷:“滚开!不长眼的东西,惊扰了公子,要尔等狗命!”
阿宝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吓得小脸煞白,嗖地一下躲到楚辞身后,只敢探出一个小脑袋偷看。
车帘被一只修长白皙却毫无力度的手掀开,露出一张俊美却阴柔的脸庞。那世家公子轻蔑地扫了一眼衣衫褴褛的两人,眼神中是那种与生俱来的厌恶,仿佛在看两只爬在精美菜肴上的苍蝇。
“林护卫,与这等贱民废话作甚?直接打断腿,扔进沟里。”他懒洋洋地吩咐,声音不大,却字字透着刻在骨子里的傲慢。
“是,公子!”
那林护卫狞笑一声,翻身下马,腰间长刀“呛啷”一声出鞘半寸,一股驳杂却凶厉的真气瞬间锁定了楚辞二人。
阿宝吓得死死揪住楚辞的衣角,浑身筛糠般抖动。
然而,楚辞却依旧静立原地。
他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的目光,穿透了那华丽的衣袍,穿透了那倨傲的表象,落在了那位世家公子的身上。
就像在拍卖会上,端详那件有瑕疵的“破虚梭”一样。
他在看一件……即将损坏的器物。
【哦豁,来活儿了。这小子的气机……啧啧,典型的氪金速成号。真气运转之象,呈‘震’卦之形,却是六三爻动——‘震苏苏’。其意为,雷声大,雨点小,根基不稳,一动便慌乱。外表光鲜,内里早已被药物掏空,跟朽木城的木头桩子没两样。他腰间那柄‘流光剑’倒是不错,灵光内蕴,隐有‘乾’卦之刚健。可惜,跟错了主子,正被这驳杂真气日夜侵蚀,灵性已在崩溃边缘。】
“住手!”
就在护卫即将动手的刹那,第二辆马车的车帘被掀开,一道清冷如月的声音传来。
一名身着素白长裙的女子走了下来,她容颜清丽,眉宇间带着一丝英气与不忍。
“方师兄,他们不过是寻常路人,何必如此?”女子皱眉看向那倨傲公子。
被称作方师兄的公子冷哼一声,对女子的干涉极为不满:“洛师妹,你就是心肠太软。这等贱民,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永远不懂规矩二字怎么写。你让开,今日我非要亲手教训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
说罢,他竟不顾女子阻拦,身形一晃,直接从车辕上一跃而下。
右手,已按上腰间剑柄。
一股狂躁的气势轰然爆发,吹得道旁尘土飞扬。
“完了完了!这个骗子要被打死了!”阿宝吓得紧紧闭上了眼睛。
千钧一发。
一直沉默的楚辞,终于开口。
他没有看那气势汹汹的方公子,只是轻轻一叹,眼神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怜悯。
“《惊涛诀》,只修‘惊涛’之狂,失其‘纳海’之蕴。以浮躁之气,御刚健之兵,非是正途。”
声音不大,却如暮鼓晨钟,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方公子的动作猛然一滞,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像是最隐秘的疮疤被人当众揭开。
楚辞甚至没再看他一眼,目光转向那柄华美的长剑,继续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调说道:
“金不堪其锐,木不堪其盛。今日,你若强行催动此剑,剑毁人伤,好自为之。”
全场死寂。
那名叫洛凝霜的白裙女子,清冷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她重新审视起这个衣衫破旧,却气度从容的“乞丐”。
方公子在短暂的惊骇后,脸上涌起病态的潮红。
那是羞愤到了极致的表现!
“妖言惑众!找死!”
他咆哮一声,将所有的羞辱与愤怒,都灌注到了剑上。长剑“呛”地一声彻底出鞘,一道璀璨的流光撕裂空气,剑身上真气暴涨,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直刺楚辞面门!
然而,下一瞬——
“咔嚓!”
一声无比清脆的崩裂声,在所有人的耳边炸开!
那柄光华流转的“流光剑”,在半空中,就在距离楚辞面门尚有三尺的地方,光芒陡然一黯,然后……寸寸断裂!
璀璨的剑身,化作无数失去灵性的碎片,叮叮当当地坠落在地。
“噗——!”
方公子如遭雷击,狂暴的真气瞬间反噬己身,他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身体像只被抽了骨头的虾米,软软地萎靡倒地,抽搐了两下,便彻底昏死过去。
从出言断剑,到剑碎人倒。
不过,弹指之间。
官道之上,落针可闻。
所有护卫,尽皆石化,呆呆地看着满地的剑刃碎片和不省人事的主子,脑中一片空白。
洛凝霜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无以复加的震撼。她死死地盯着那个依旧负手而立、云淡风轻的男人,终于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这不是什么乞丐。
这……是一位深不可测的世外高人!
就在这死寂的氛围中,一个极不和谐的声音突然响起。
一直躲在楚辞身后的阿宝,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眼缝。她什么都没看见,只看到那个坏人倒了,剑碎了。
她立刻将这一切功劳,安在了唯一替他们说过话的好心人身上。
小丫头瞬间从楚辞身后蹿了出来,一把抱住洛凝霜的大腿,仰着那张黑乎乎的小脸,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感激涕零地大喊:
“谢谢仙女姐姐救了我们!仙女姐姐你太厉害了!”
她一边喊,一边还不忘回头,伸出脏兮兮的手指,指着一脸无辜的楚辞,向自己的“救命恩人”告状:
“我这个便宜师傅最没用了!就知道说些怪话,吓得腿都软了!关键时候还得靠仙女姐姐你出手!你真是人美心善的大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