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猫文学
一个酷酷的小说推荐网站

第2章

第十九章 銮驾西幸(1900年夏-秋)

庚子年的暑气,如同浸透了桐油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西安府的上空,闷得人胸口发堵,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和窒息。天空是病态的灰黄,太阳像一颗烧红的铁球,无情地炙烤着大地。城隍庙的青砖地面被晒得滚烫,赤脚踩上去怕是要燎起泡。弥勒佛神龛侧旁,赵毅轩蹲着身子,指尖划过一块块码放整齐的茶砖上凹凸的火漆印迹。这是刚从湖北水路运抵的青砖茶,砖面深褐,棱角分明,中央一个清晰的“赵”字商号印记,边缘还凝结着长江水汽与夏日高温交融后析出的淡淡白霜,那是漫长旅途的烙印。

他正凝神核对着第三十七块砖,额角的汗珠顺着紧绷的腮线滚落,砸在滚烫的砖面上,瞬间化作一缕微不可察的白烟。周遭的空气凝固着,只有香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远处市井隐约的嘈杂。忽然,一声极轻微的窸窣从神龛后传来,仿佛老鼠钻过稻草。赵毅轩的神经瞬间绷紧,目光如电扫向声源——供桌下那方褪色的蒲团,正被什么东西从里面顶得微微颤动,带起细微的灰尘。

他屏住呼吸,右手无声无息地滑向腰间的短刀,冰凉的刀柄触感让他心神稍定。就在刀锋将出未出之际,一个黑瘦的身影像地鼠般猛地从弥勒佛莲花座后的阴影里钻了出来。是黑娃!去年在兰州城外,正是这小子在回马匪的弯刀下拼死救了他一命。此刻的黑娃,粗布短褂的前襟洇开一大片深褐近黑的血渍,像一块突兀而狰狞的补丁。他脸上沾满尘土,汗水在脸颊冲出几道泥沟,胳膊上月牙形的刀疤在摇曳的香烛光下泛着不祥的暗红,随着他急促的喘息微微起伏。

“毅轩哥!”黑娃的声音嘶哑干裂,带着亡命奔逃后的惊悸,他几乎是扑过来的,将手中一个被血和汗水浸透的油布包死命往赵毅轩怀里塞,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根根泛白,青筋暴起,“完了!洋兵…洋兵打进永定门了!紫禁城破了!老佛爷…带着光绪爷往西边,往咱们陕西逃了!这是…这是义和团兄弟们在京畿拼死传出的布防图,还有…还有洋兵大概的动向!哥,你得想法子,务必送到巡抚衙门李大人手上!”

他牙关紧咬,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唾沫星子随着急促的话语飞溅出来,落在旁边干燥的茶砖上,瞬间消失。“李大人说,陕西是西北门户,陕西稳,西北就乱不了!昨儿通州那边最后的信儿传过来…洋毛子…畜生不如啊!见人就杀,房子点火就烧,护城河的水都红了…哥!咱们不能让陕西也遭这祸!不能让乡亲们…” 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咳嗽堵在喉咙里。油布包上黏腻的血渍蹭在赵毅轩鲨鱼皮刀鞘光滑的表面上,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混合着庙里陈年香灰的呛人味道,直往他鼻孔里钻,熏得他胃里一阵翻腾。

赵毅轩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拇指用力摩挲着上面錾刻的那个深深凹陷的“义”字。冰冷的金属触感下,仿佛能感受到当年四爷爷赵启明在昏暗铁匠铺里,用凿子一锤一锤敲打时迸溅的火星和那份沉甸甸的嘱托。老头总爱嘬着旱烟袋,眯着眼说:“咱湖北山里的汉子,骨头得比铁硬,可刀子也得分对着谁,心里得揣着个‘义’字!” 此刻,那“义”字硌着他的掌心,竟变得滚烫,恍惚间,四爷爷那带着浓重乡音的训话声又在祠堂空旷的回响中炸开:“咱们赵家,几代人做茶叶生意,讲究的就是个‘诚’字!童叟无欺,货真价实!可娃子们哪,你们得记住喽,国要是没了,家也就碎了,再好的茶砖,泡给谁喝?卖给谁去?”

这念头如重锤击心。他猛地将油布包紧紧揣入怀中,那沉甸甸的感觉,仿佛揣着无数条人命和一个破碎山河的未来。他一把拉起几乎脱力的黑娃,低喝一声:“走!” 两人刚疾步转出庙门,一股混杂着汗臭、皮革和尘土的热浪扑面而来。刺眼的火光骤然亮起,几乎灼伤眼睛——十几个举着火把的清兵如狼似虎地冲了过来,脚步声杂乱沉重,甲片撞击声刺耳。领头的把总满脸横肉,汗流浃背,高举着一块腰牌,嘶声力竭地咆哮:“抓乱党!快!方才有人看见乱党钻进城隍庙了!一个也别放跑!”

跳动的火把光在赵毅轩棱角分明的脸上疯狂晃动,映出他眼中瞬间的决绝。他眼角余光瞥见黑娃已本能地缩到庙门粗大的柱子后,怀里的油布包把灰布褂子顶出一个异常显眼的尖角,如同揣着一块方方正正的致命砖石。不能再犹豫了!赵毅轩猛地一推黑娃,将他狠狠推向庙旁那条更深的、堆满杂物的暗巷,指节撞在对方瘦削的肋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快走!去龙泉寺!找智圆和尚!”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铁,“就说‘茶砖该晒了’!快!”

话音未落,他腰间的短刀已然出鞘,一道森冷的寒光在月光与火把的映照下划破闷热的空气,发出清越的龙吟。赵毅轩非但不逃,反而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朝着那群清兵猛冲过去,口中发出震天的怒吼:“爷爷在这儿!狗腿子们,来啊!” 他要用自己的身体,为黑娃撕开一条生路!

刀锋劈开第一个清兵慌乱格挡的火把杆时,爆裂的火星“滋啦”一声溅在他持刀的手背上,一阵钻心的灼痛让他手臂微颤。他不管不顾,刀光如匹练,在狭窄的巷口织成一片死亡之网,不求杀敌,只求阻挡和吸引。耳畔是兵刃交击的刺耳锐响、清兵愤怒的呼喝和自己的粗重喘息。混乱中,他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黑娃跌跌撞撞、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拐进了回民巷那片迷宫般的窄胡同里。青砖墙面上湿滑冰冷的苔藓蹭过他疾奔的裤腿,留下大片湿痕。就在这生死一线的狂奔中,一个温婉而坚韧的声音突兀地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响起,是周莹的声音,清晰得如同在耳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做生意和做人一样,赵镖头,得知道什么时候该舍,什么时候该守,命在,才有翻盘的本钱。” 那是去年在安吴堡巨大的晒谷场上,她一边指挥雇工们翻晒堆积如山的茶砖,一边看着远处起伏的黄土塬,慢悠悠说出的至理名言。此刻,这声音给了他一丝奇异的冷静——他不仅要引开追兵,更要活下去!怀里的图,比他的命贵重百倍!

* * *

七日后的清晨,安吴堡东院笼罩在一片异样的肃穆与忙碌中。薄雾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桐油味。门房老张佝偻着背,正用一把半旧的竹扫帚,费力地清扫着青石板地面上昨夜工匠们给廊柱刷桐油时滴落的粘稠油渣。那些油星子被夜露浸润,在熹微的晨光下反射出浑浊的亮光。老张的扫帚刚碰到门槛边缘,一阵急促如暴雨般的马蹄声便由远及近,撕裂了清晨的宁静。抬眼望去,只见西安府方向尘土飞扬,三匹快马如同离弦之箭,直冲堡门而来!马蹄铁无情地踏在堡内新铺不久的青石板上,发出令人心碎的“哒哒”脆响,溅起的泥点子像雨点般打在老张那件洗得发白的藏青短褂上,留下斑斑点点的污迹。领头的骑士身穿蓝翎官服,帽上的翎毛剧烈抖动,人还未到门前,嘶哑的喊声已经破空而至,带着不容置疑的焦灼与威势:“周大掌柜!周大掌柜在哪?快!内务府的大人到了!有急旨!”

周莹刚在账房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桌后坐下不久。桌上摊开着厚厚的账本,胭脂红的朱砂笔迹在上面圈出了三个触目惊心的赤字——兰州绸缎庄下属的三个分号出现了不小的亏空。她秀气的眉头微蹙,指尖在算盘珠子上无意识地滑动,盘算着如何调拨资金填补窟窿,又要如何整顿那边的掌柜。急促的呼喊和纷乱的马蹄声像冷水泼进了滚油锅,账房内凝重的气氛瞬间被打破。她放下朱笔,霍然起身,刚走出账房门口,便撞见了那三个已站在院中的不速之客。

为首的总管太监,面皮白净得如同敷了一层细腻的铅粉,不见一丝血色,与那身藏青缎袍形成诡异对比。他保养得宜的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通透的翡翠扳指,在晨光下泛着幽冷的绿光。此刻,他正用一种极其刺耳、穿透力极强的尖细嗓音,对着慌慌张张围拢过来的管事和仆役颐指气使:“太后老佛爷的銮驾!三日后便到西安府!安吴堡东院,即刻定为老佛爷行宫!赶紧的,把院里的闲杂人等,杂役、工匠、不相干的人,统统给咱家清出去!一个不留!只留十个…不,留二十个手脚最干净、最伶俐、口风最紧的伺候!误了差事,仔细你们的脑袋!”他身后的两个小太监,年纪不大,却也是一脸与年龄不符的精明与刻板,小心翼翼地捧着两个明黄色的锦缎包袱,包袱角上用金线绣着威严的团龙纹样,在越来越亮的晨光里,那金色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无声地昭示着皇权的至高无上。

命令如同惊雷在安吴堡炸响。整个东院瞬间陷入一种压抑的、高速运转的忙乱。管事们奔走呼喝,工匠们被勒令停下手中一切活计,收拾工具,带着惶恐和茫然被匆匆带离。留下的精干仆妇则开始小心翼翼地擦拭门窗、清扫院落。几个被临时抓来的画工,正站在高高的梯子上,战战兢兢地用金粉描画着窗棂上繁复的雕花。细碎的金粉簌簌落下,洒在青砖地上,仿佛撒下了一把价值不菲却又注定被践踏的碎金子,在阳光下闪烁着短暂而虚幻的光芒。

周莹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她的脸色平静,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收拢在袖中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她望着那些飘落的金粉,忽然想起了寄养在堡外不远处一户可靠佃农家里的平安。那孩子此刻该醒了,也许正咿咿呀呀地抱着赵毅轩从汉口千辛万苦捎回来的那枚虎头银锁啃咬。锁身上那只憨态可掬却又带着几分威猛的小老虎,是赵毅轩亲手一錾子一錾子打出来的。送锁来时,他黝黑的脸上难得露出温柔,笨拙地逗弄着襁褓中的婴儿,说:“咱平安,长牙就得咬得动这世道!从小就得有股子虎劲儿!”上个月她抽空去看孩子,平安正把那银锁往嘴里塞,粉嫩的牙龈在坚硬的银锁上磨来蹭去,口水沾湿了锁身,竟也磨出几分温润的光泽。抱着他的农妇笑得朴实:“周东家您瞧,这娃劲儿大着呢,将来准是个能扛大事的汉子!”那纯真无忧的笑脸,与眼前这金粉飘落、山雨欲来的景象,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赵幼安!”周莹猛地转身,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像一块磐石压住了周围的嘈杂。她快步走回账房,对着紧随其后的得力助手吩咐,语速快而清晰,条理分明,“立刻去办几件事:第一,西跨院所有厢房的被褥,全部撤换!里外都要全新的!记住,老佛爷最是讲究,被面必须用杭州来的贡缎,要最上等的云锦花样,颜色要雅致;里子填新弹的蚕丝,要蓬松柔软。一丝一毫的旧气霉味都不能有!第二,派人快马去泾阳城里,寻最好的铜匠铺子,买二十只上好的黄铜面盆,盆壁要厚实,盆沿和盆底必须錾刻精细的花纹,尤其是盆底,务必刻上‘万寿无疆’四个字,要清晰工整!第三,”她顿了顿,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算盘框架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声响,“东跨院那棵新移栽过来没多久的国槐,树干还嫩,立刻用红绸子仔细地围起来,缠结实些,既显喜庆,也防着宫里那些走路不看道的小太监们不小心撞上去着了凉(碰伤了树)。第四,让厨房从现在开始就预备着上好的绿豆汤,用深井水镇着,务必保持冰凉清爽。宫里来的贵人,金贵惯了,怕是吃不惯咱们西北这燥烈的水土。”

赵幼安躬身应着,正要转身去安排,门房老张却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他跑得太急,藏青短褂的前襟都被汗水浸透了深色。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被揉得发皱的字条,纸边被汗水浸得发卷发软,声音带着喘:“东…东家!西安府那边…毅轩大爷…让人捎来的信儿!” 周莹的心猛地一沉,快步上前接过字条。展开一看,劣质的草纸上,墨迹被汗水洇染得发蓝,笔画边缘晕开,显得模糊而潦草。赵毅轩的字,她认得,向来是力透纸背,笔锋如刀削斧劈般刚硬,可眼前这几个字,却歪歪扭扭,透着一种强弩之末的虚弱和匆忙:“已托智圆和尚送要紧物事,勿念。”

短短九个字,像九根冰冷的针,扎进周莹的心窝。她捏着字条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控制不住地轻轻发颤。一股强烈的寒意从脚底升起。她猛地想起去年深秋,赵毅轩押一批贵重的茶砖去甘肃前,也是在院心那棵老槐树下,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当时刚从湖北押镖回来,风尘仆仆,却难得地带回一串用油纸仔细包着的冰糖葫芦,鲜红的山楂裹着晶莹透亮的糖衣,在夕阳下红得像最上等的玛瑙。他递给她,咧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趟路远,道上不太平。万一…我是说万一,我赵毅轩有个三长两短回不来,平安那小子…就托付给东家了。给他口饭吃,教他做个正派人就行。”她当时心头一紧,强笑着用力打了他胳膊一下,嗔怪道:“胡说什么浑话!你赵毅轩命硬着呢!你还得囫囵个儿地回来,看着平安长大,将来还得给他张罗媳妇,喝他的喜酒!” 那串糖葫芦的酸甜滋味仿佛还留在舌尖,可此刻手中的字条,却带着不祥的冰冷。

* * *

銮驾抵达安吴堡那日,天气异常晴好,碧空如洗,阳光炽烈得如同熔化的金液,倾泻在黄土高原上。然而这晴朗之下,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肃杀。夯土筑就的堡墙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满了盔明甲亮、手持长枪腰刀的清兵。冰冷的铁甲在强烈的日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庞绷得紧紧的,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田野和跪伏在道旁的堡内居民,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汗水和尘土混合的沉重气味。

周莹作为堡主,跪在青石板铺就的官道旁最前列的位置。身下的石板被烈日晒得滚烫,即使隔着几层衣裙,那灼热也清晰地透上来,烫得膝盖生疼。她低垂着头,眼角的余光紧紧追随着那顶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明黄色八抬大轿。轿帘紧闭,绣着繁复龙凤图案的锦缎在阳光下流金溢彩。当轿子从她面前缓缓经过时,一股浓烈到几乎化不开的龙涎香气,混合着大队人马长途跋涉带来的尘土与牲口气味,猛地钻入她的鼻腔,呛得她喉咙一阵发紧,忍不住想咳嗽,却又死死忍住,憋得胸口发闷。

就在轿子即将完全通过堡门时,一个苍老、疲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沙哑的女声,从厚重的轿帘后清晰地传了出来,声音不高,却足以让跪在近前的人听清:“这院子…倒还齐整干净。是谁家的产业?”

侍候在轿旁的总管太监立刻躬身,用他那标志性的尖细嗓音,带着十二分的谄媚与恭敬回话:“回老佛爷,这是泾阳县首富,吴家的祖宅。当家的…咳,是个寡妇,娘家姓周,单名一个莹字。这周莹,可是个能人!听说她男人没了之后,硬是靠着一己之力,把个快败落的家业给盘活了,如今在兰州、西安府、乃至汉口,都有她的铺面,生意做得顶顶红火!这院子,也是她一手操持着收拾的。”

轿帘被一只戴着金镶玉护甲、保养得宜的手轻轻掀开了一道细细的缝隙。周莹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触到滚烫的石板,眼角的余光只瞥见一双极其精致的嵌着饱满东珠的凤头鞋尖,从帘缝中露了出来,鞋头上用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牡丹,在阳光和尘土中依旧闪耀着不容忽视的华贵。“哦?”轿内的声音似乎起了一丝兴趣,那丝沙哑里透出些许探究,“倒是个有本事的。让她进来伺候吧。这一路颠簸,哀家乏得很了。”

“嗻!”总管太监应声,随即转向周莹,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倨傲,“周掌柜,老佛爷恩典,召你进去伺候。还不快谢恩!”

周莹依礼叩首谢恩,这才在两名小太监的引领下,垂首敛目,脚步轻而稳地步入已被布置得焕然一新的正房。室内光线略显昏暗,空气中龙涎香的味道更加浓郁,几乎压过了新刷桐油和更换被褥带来的清新气息。太后端坐在铺着明黄色锦缎坐垫的太师椅上,鬓角两侧垂下的珍珠流苏随着她轻微的呼吸轻轻晃动,珠光温润,如同两串清晨沾满了露水的葡萄,与她那略显疲惫却依旧威严的仪态形成奇异的和谐。

“抬起头来。”太后的声音响起,比轿中时清晰了些。周莹依言缓缓抬头,目光依旧恭敬地垂落在对方衣襟下摆精致的刺绣上。

“听说你一个妇道人家,独自经营着整个吴家偌大的买卖,还能把这临时行宫收拾得如此妥当洁净,倒真是不简单。”太后的目光在周莹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审视,随后端起旁边小几上的一只茶盏。盖碗与碗托轻轻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声,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不敢当老佛爷夸奖,”周莹的声音不高不低,平和沉稳,听不出丝毫波澜,“民妇不过是谨守先夫遗志,守着吴家几代人的心血,不敢有丝毫懈怠罢了。”她说话时,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太后手中的茶盏——那正是她特意吩咐人摆上的湖北宣红瓷盖碗,釉色温润内敛,碗沿细细地描着一圈金边,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含蓄而内秀的光泽。她心中蓦然想起亡夫吴聘在世时,总爱指着地图上的湖北,眼中闪着光对她说:“莹儿,那边的茶叶好,山清水秀出好茶;那边的绸缎也亮堂,花样新。等咱家底再厚实些,一定要把铺子开到汉口去!” 那充满憧憬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太后端起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茶盖轻轻刮过碗沿,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她的目光落在茶盏上,带着一丝探究:“湖北的瓷器?哀家记得,你是陕西泾阳人氏?”

周莹的心微微一提,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语气如同在讲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常:“回老佛爷,民妇确是泾阳人。只是先夫生前,为了茶货生意,常年奔波于陕鄂之间,与那边的茶商、窑厂多有往来。家里因此积攒了些湖北的物件。此次听闻老佛爷銮驾西幸,路途劳顿,想着这些物件或许能稍解劳乏。这宣红瓷,性子最是温润平和,不燥不涩,用来饮茶,最是适合长途跋涉后润泽身心。” 她的解释合情合理,既点明了来源(亡夫经商所得),又突出了物件的优点(适合旅途),更不着痕迹地表达了对凤体的关切。

太后没有再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掀开茶盖,呷了一小口温热的茶水。周莹垂手侍立,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太后那紧抿的、略显刻薄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点几不可察的、近乎满意的笑意,如同料峭春寒中,冻土终于被一缕和煦的春风吹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 * *

第三日夜里,安吴堡的气氛非但没有因銮驾即将离开而放松,反而更加凝重,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白日里那些在堡外徘徊的“庄稼汉”身影,像乌云般压在周莹心头。她强压着不安,照例去巡查西跨院的灯火。廊下悬挂的宫灯被夜风吹得轻轻摇晃,昏黄的光影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变幻不定的影子,如同鬼魅在舞蹈。刚走到月洞门附近,就见赵幼安像一道影子般从门后的暗影里闪了出来,脸色在摇曳的灯光下白得像一张新糊的窗纸,眼神里充满了惊惶。

“东家!”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像一根被狂风拉扯到极限的琴弦,随时会崩断。他迅速而隐蔽地将一个被汗水浸得半湿的小纸团塞进周莹手中。

周莹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冰凉。她迅速背过身,借着廊下微弱的光线展开纸团。上面只有两个用烧焦的炭条写下的字,笔画粗粝,带着明显的毛刺,如同用刀刻在心上:

**刺驾!**

“哥老会的人?”周莹的声音压得比赵幼安更低,捏着纸团的手指瞬间沁出冷汗,指腹无意识地用力,将那炭黑的字迹蹭得模糊发灰。白日里那几个“庄稼汉”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裤脚沾着新鲜的、黄胶泥的泥点,可那眼神,那四处逡巡、不断向内院窥探的眼神,绝非老实巴交的庄户人!还有他们相互间打的那个奇怪手势:食指在太阳穴上快速地点三下!这动作像一道闪电劈开迷雾——是哥老会的联络暗号!她早年跟随吴聘在泾阳人头攒动的茶市上收茶时,曾亲眼见过!

赵幼安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几乎不成调:“方才…方才我去茅房,路过西厢房后窗根,听见…听见两个小太监躲在暗处嘀咕…说…说是有乱党…乔装改扮…混进了今早送菜进堡的队伍里!就等着…等着明儿一早太后起驾,銮驾出堡门,人群最乱、护卫最难周全的时候…动手!想…想趁着……” 后面那大逆不道的话,他死死地咽了回去,只敢用充满恐惧的眼神望向院心那棵被红绸包裹的国槐。夜风掠过,红绸剧烈地飘舞着,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团不安地跳动、燃烧的火焰,又像一抹刺眼的血痕。

周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头顶,握着纸团的手心一片湿冷黏腻。她猛地想起赵毅轩托人捎来的那张字条,“勿念”两个字此刻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掌心!她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朝正房的方向快步走去,步履依旧沉稳,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路过灯火通明、还在为明日銮驾启程做最后准备的厨房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案板上那把刚磨过、闪着森森寒光的厚背菜刀。刀光在油灯的映照下猛地一闪,清晰地映出她自己瞬间苍白的脸和那双骤然紧缩的瞳孔。

必须阻止!不惜一切代价!这不仅关乎吴家满门,更关乎安吴堡内外上千条无辜的人命!一旦銮驾在安吴堡门口遇刺,无论成功与否,这里必将被愤怒的朝廷碾为齑粉,鸡犬不留!

“幼安!”周莹在通往正房的回廊转角处停住脚步,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镇定,“你立刻去办两件事:第一,让门房老张,带上最可靠的伙计,把堡内所有水井,全部用大铜锁锁死!钥匙你亲自保管!对外就说,明日要供奉老佛爷銮驾启程用的净水,今夜必须封井,任何闲杂人等不得靠近,违者重罚!第二,你亲自去禀告总管太监,就说西跨院靠近角门的那几块青石板地砖,工匠们发现有些松动不平了,恐有隐患。为保老佛爷万全,必须连夜重铺!请他务必多派些侍卫过去看守,以防宵小趁机作乱,也防着有人不小心踩空崴了脚!”

赵幼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弄得一愣,脸上写满了困惑:“东家?这…这是为何?水井…地砖…这跟乱党……”

“他们要动手,”周莹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射向西跨院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十二盏宫灯的光芒透过精致的窗棂纸,在地上投射出侍卫们来回巡逻的晃动身影。“必会选在混乱之时,僻静之处,或者易于制造混乱、趁乱下手的地点。水井,是取水必经之地,也是堡内相对僻静的角落;西跨院角门附近,地砖松动,既可能让人摔倒制造混乱,又靠近出口便于行事或脱身。”她的指尖在廊柱粗糙的木纹上无意识地划过,摸到一处凸起的木刺,“我锁井、铺砖,就是给他们一个不得不改变计划的‘由头’。让他们知道,这两处‘宝地’,今夜行不通了,而且有重兵把守!打乱他们的部署,逼他们要么放弃,要么…就得另寻他法,而这仓促之间,破绽必然更多!” 她顿了顿,看着赵幼安依旧有些茫然但已意识到严重性的脸,语气斩钉截铁:“记住!真要让他们惊了驾,别说吴家倾覆,这安吴堡方圆十里,怕是要血流成河!快去!”

赵幼安浑身一凛,终于彻底明白了周莹这看似突兀命令背后深藏的机锋与巨大的风险。他用力一点头,转身飞奔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廊道的阴影里。

* * *

四更天,夜色最深沉浓稠的时刻。安吴堡内一片死寂,只有巡逻侍卫沉重的脚步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周莹和衣躺在正房外间临时安置的软榻上,毫无睡意,耳朵捕捉着外面的一切细微声响。突然,一阵压抑而激烈的喧哗声从堡门方向隐隐传来!紧接着,是刀剑激烈碰撞的刺耳脆响、粗野的呵斥声、痛苦的闷哼声和杂乱的奔跑声!声音由远及近,迅速打破了夜的死寂!

周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正房紧闭的雕花木窗后,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撩开一丝窗纸缝隙,屏息向外望去。只见火把的光影在院墙上疯狂跳动,十几个穿着清兵号服、但明显神色仓皇狼狈的汉子,被如狼似虎的内廷侍卫和精锐清兵死死押着,推搡着往堡外走去!他们的号服有的被撕破,脸上带着伤,挣扎着,眼中充满了不甘和绝望。

就在火光最亮的一刹那,周莹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看到了黑娃!那个黑瘦的身影被两个彪形侍卫反剪着双臂,胳膊上那道月牙形的刀疤在跳跃的火光下清晰可见,如同一个狰狞的烙印!他奋力挣扎着,被粗麻绳捆住的手腕磨出了血痕。而紧跟在押送队伍后面,手中紧握腰刀、脸色铁青地指挥着的人,赫然是赵毅轩!他身上也穿着一件清兵的号服,袖口磨得起了毛边,显然是为了混进来而临时弄到的。他那把鲨鱼皮鞘的短刀依旧插在腰间,刀柄上那个“义”字,在火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决绝的光芒。他紧绷着脸,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俘虏和四周,但周莹敏锐地捕捉到他侧脸上一道新添的血痕和眼底深处那无法掩饰的疲惫与痛楚。显然,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识破了这些假扮清兵的刺客,并协助侍卫进行了这场惊险的抓捕!

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爬上安吴堡斑驳的夯土墙头,给这个惊魂未定的清晨涂抹上一层惨淡的灰白。太后的銮驾终于准备起程了。仪式比来时更加繁琐而庄重。周莹依旧跪在道旁,膝盖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冰冷的青石板寒气透过衣裙侵入骨髓。她看着赵毅轩穿着那身沾着尘土和可疑暗色的清兵号服,沉默地混在负责外围警戒的侍卫队伍里,随着队伍缓缓走过。就在经过她跪伏位置前方不远处时,赵毅轩的脚步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和冰冷的兵器,准确地投向正房廊下的方向,投向隐在廊柱阴影后的周莹。

那眼神极其复杂,像塞满了千言万语却无处倾泻的油布包——有关切,有担忧,有未能亲手送出布防图的遗憾,有对平安的牵挂,或许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和面对周莹时的歉疚…最终,所有翻腾的情绪都被强行压下,只化作一个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点头。那点头的幅度小到只有一直紧紧盯着他的周莹才能捕捉。那瞬间,周莹仿佛穿越了时光,清晰地看到多年前那个初到安吴堡的年轻镖师。他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褂,身板挺得笔直,站在吴家宽阔的院子里,眼神明亮而坚定,声音洪亮地向她保证:“周掌柜放心!有我赵毅轩在,您家的镖,就丢不了!”

銮驾终于缓缓启动,庞大的队伍像一条臃肿而疲惫的长龙,蠕动着离开安吴堡。总管太监最后留在周莹面前,尖细的嗓音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傲慢,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周掌柜,这次接驾,差事办得还算妥当,没出大纰漏。老佛爷…甚为高兴!也得意你这个人识大体、懂规矩、心思细!特降恩旨:认你为干闺女,并赐你二等诰命夫人的封号!这可是天大的恩典!还不快叩头谢恩!”

巨大的恩典?周莹心中一片冰凉,面上却不得不做出感激涕零之状,深深叩首下去,额头贴在冰冷的石板上:“民妇周莹,叩谢老佛爷天恩!老佛爷万福金安!” 就在她额头触地的瞬间,清晰地听见那顶即将远去的明黄大轿里,再次传来太后的声音,比前几日似乎温和了些许,甚至带上了一丝对某种熟悉气息的留恋:“嗯…这院子里的桐油味儿…闻着倒还清净舒心。下次若路过…还住这里罢。”

沉重的銮驾队伍终于消失在黄土官道的尽头,扬起的漫天尘土久久不散,如同为这个动荡的时代蒙上了一层灰黄的纱。堡内紧绷到极致的气氛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片狼藉的沉寂。仆役们开始默默地收拾残局。

赵幼安在院心那棵缠着红绸的国槐树下,弯腰拾起了一个小小的、闪着银光的东西。他快步走到依旧站在廊下、望着尘埃落定方向的周莹身边,将东西递了过去:“东家,您看这个…”

周莹低头,掌心被塞入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件——是平安的那枚虎头银锁!锁身上那只原本威风凛凛、龇着牙的小老虎,一颗门牙的位置赫然缺了一个小小的角!断口处还带着新鲜的刮擦痕迹,像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猛烈地磕碰过,又像是被粗暴地撕扯下来!冰冷的银质瞬间刺痛了她的掌心,那股寒意直透心底。平安抱着银锁,用刚冒头的小乳牙啃咬磨蹭,咧开没牙的嘴咯咯傻笑,眼睛弯成两弯可爱月牙的模样,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眉眼,那神态,活脱脱就是赵毅轩的翻版!

一股难以遏制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滚烫发热。周莹猛地低下头,飞快地用宽大的袖口在眼角用力按了按,拭去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温热。不能哭,尤其不能在这里哭。她是安吴堡的主心骨,是上千口人依靠的东家。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枚带着平安牙印和体温、如今却残缺冰冷的银锁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丝力量。再抬起头时,她的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只是眼底深处残留着一抹难以化开的疲惫与痛楚。她转身,迈着依旧沉稳却略显沉重的步伐,向账房走去。青石板地面上昨夜新铺地砖留下的泥土痕迹还未完全清扫干净,浓重的桐油气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弥漫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

“幼安,”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依旧条理分明,清晰地传达着指令,“立刻让账房给兰州绸缎庄发急信:暂停对那三家亏空商号的额外调拨。先把库里最好的苏杭绸缎,挑二十匹…不,三十匹!立刻装车,火速运往西安府分号!就说有大主顾急要,价钱好商量。” 她脚步未停,继续吩咐,“还有,赵毅轩押运的那批湖北青砖茶,算算日子,这两天也该到清峪河码头了。传话下去,货一到,直接入库清峪河那边的三号大仓,仔细清点,别出差错。等他回来…让他直接去仓库那边交割,不必先回堡里复命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强忍着什么,声音更低了些,却更显清晰,“另外…去扯几尺厚实柔软的细棉布,再买些新棉花,给平安…做两身厚实些的新冬衣。天…眼看着就要凉透了。”

一阵裹挟着黄土气息的秋风,猛地从堡门外灌了进来,带着深秋的寒意,掀起周莹素色的裙裾。裙摆翻飞间,露出了她鞋帮上沾染的几块新鲜的黄泥——那是昨夜心焦如焚,亲自去西跨院查看新铺地砖情况时,在潮湿的施工现场踩踏留下的痕迹。

院心那棵缠着红绸的国槐,在风中轻轻摇曳。红绸依旧醒目,如同一个未愈合的伤口。不知何时,那稚嫩的树干上,离地约一人高的位置,多了一道浅浅的、新鲜的刀痕。那痕迹不长,却深深刻进了树皮,边缘带着木质的毛刺,形状轮廓,竟与赵毅轩常年握刀、布满厚茧的掌心纹路有着几分诡谲的相似。初升的阳光终于完全挣脱了云层,金色的光芒穿过稀疏的枝叶缝隙,恰好落在那道新鲜的刀痕上。光斑跳跃闪烁,如同无声的密语,又像一滴凝固在岁月树皮上的、滚烫却终究未能说出口的血泪。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