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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淬火

六月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豆大的雨点砸在车间的铁皮屋顶上,噼啪声裹着老镗床的嗡鸣,像场激烈的二重奏。赵卫国盯着冷却液在钛合金表面凝成的白雾,手里的进给手柄稳得像焊在导轨上——这是航天科工送来的舱体对接环,要求在零下五十度的环境下保持零点零一毫米的配合精度,比之前的核聚变零件更刁钻。

“爸,测温仪显示刀头温度快到临界值了。”小敏举着红外测温枪跑过来,屏幕上的数字红得刺眼,“再不降速,刀刃该崩了。”

赵卫国没松手,只是往刀头浇了勺特制的冷却剂。那是他按父亲传下的方子调的,猪油混着石墨粉,在高温下瞬间化成白烟,带着股焦香。“这料子傲娇,得趁热打铁。”他头也不抬,指腹在手柄上微微一旋,镗刀突然变了轨迹,铁屑从卷曲的螺旋变成细碎的金末,落在托盘里簌簌作响。

小敏看着三坐标测量仪上的曲线,突然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见父亲这么操作。那时她刚大学毕业,抱着机械设计的文凭,觉得老镗床早该进博物馆。直到亲眼看见父亲用这“拧刀”的绝技,把航天零件的误差从0.02毫米修到0.005毫米,才明白课本里的“材料应力释放”,在父亲手里是能摸着温度变化的活物。

“嗡——”老镗床突然抖了下。赵卫国猛地收刀,只见刀尖崩了个芝麻大的豁口。他摘下护目镜,额头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淌,砸在工作台的铸铁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怎么回事?”小敏急了。这是父亲三年来第一次出废品,昨天周明还特意打电话叮嘱,这对接环关系到空间站的二次对接,下个月就得装机测试。

赵卫国没说话,拿起崩口的镗刀对着光看。刀刃的淬火层上有道细微的裂纹,像条潜伏的蛇。他突然想起上周李娟整理仓库时,翻出的那把父亲用过的老锉刀——同样的位置,同样在处理钛合金时崩了口。

“材料有问题。”他把刀头凑到放大镜下,“你看这纹路,里面掺了杂质,像是回收料重新熔铸的。”

小敏立刻调出材料检测报告,眉头越皱越紧:“供应商明明说用的是军工级钛合金……”她突然拍了下桌子,“是张老板!他上周送来的料比市场价低三成,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

窗外的雨更大了,风卷着雨点斜斜地打在玻璃窗上,模糊了远处塔吊的影子。赵卫国拿起手机拨通周明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电流的滋滋声,夹杂着实验室特有的真空泵噪音。

“小赵师傅,零件差不多了吧?”周明的声音带着笑意,“我们这边的热仿真测试刚通过,就等你的对接环了。”

“周工,料有问题。”赵卫国摩挲着崩口的刀刃,“这批钛合金里有非金属夹杂,我建议立刻复检所有同批次材料。”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纸笔划过的沙沙声:“我马上安排检测。但对接环的工期……”

“三天后给你新的。”赵卫国打断他,目光落在墙角的废料堆上。那里堆着去年做深海探测器剩下的钛合金料头,都是他亲自盯着冶炼厂定制的,纯度够,就是形状不规则,得费双倍功夫下料。

挂了电话,小敏已经打开了废料堆的防尘布。那些被机床切下来的边角料,在灯光下泛着银灰色的光,像一块块被遗忘的月亮。“这些料头够做三个对接环,就是得重新编程算走刀路径。”她点开电脑里的三维模型,手指在键盘上飞快跳跃,“我现在就改参数,争取今晚出加工图。”

赵卫国没动,只是走到车间角落的淬火炉前。那是台比他岁数还大的老炉子,铁锈红的炉门上刻着“1985”的字样,是父亲当年从倒闭的农机厂淘回来的。他打开炉门,里面的耐火砖已经斑驳,却依然能闻到熟悉的煤气味——这炉子不用电,烧的是特制的焦炭,温度能精确到±5℃,比数控淬火机还靠谱。

“爸,你要干嘛?”小敏抬头时,看见父亲正把那把崩口的镗刀放进炉膛。

“淬火。”赵卫国往炉子里添了块焦炭,火苗“腾”地窜起来,映红了他眼角的皱纹,“这刀是你李阿姨的父亲打的,当年给坦克履带淬火用的,钢口好,崩个口不算啥。”

小敏突然想起那把刀的来历。李娟的父亲是抗战时的军械师,临终前把这把钨钢镗刀交给女儿,说“给卫国用,他干活实在”。父亲带这刀走南闯北三十年,从修拖拉机到做航天零件,刀头磨短了三次,刀柄换了两回,却始终是工具箱里的“头牌”。

炉火渐渐旺起来,炉膛里的镗刀开始发红,从橘色到亮白,像块正在苏醒的金属。赵卫国拿着长柄钳守在炉边,眼睛一眨不眨——淬火的火候最讲究,早一秒钢太脆,晚一秒钢太软,全凭肉眼看颜色,这手艺父亲教了他整整五年,直到他能准确说出“樱桃红”和“石榴红”的温差,才算出徒。

“差不多了。”他突然开口,长柄钳精准地夹住刀身,“哗啦”一声浸入旁边的冷却液槽。白雾猛地炸开,裹着股浓烈的腥气——那是按老法子泡的盐水,里面加了硝石和草木灰,淬出来的钢又硬又韧,带着种独特的冰裂纹。

小敏举着高速相机连拍,屏幕上的刀身从亮白迅速转成铁青,裂纹像树枝般蔓延,却在刀刃处戛然而止。“爸,这是……”

“应力导向。”赵卫国用布擦干刀身,灯光下,崩口的位置竟隐隐透出层暗金色,“老法子叫‘以裂制裂’,让杂质顺着预设的纹路走,不影响刀刃强度。”他把刀凑近耳边轻敲,声音清脆得像风铃,“成了,比新的还结实。”

这时车间门被推开,李娟顶着雨跑进来,裤脚全湿了,怀里紧紧抱着个保温桶。“刚从张老板厂里回来。”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带着气,“那小子果然用了回收料,我把他送的那箱酒全泼他脸上了!”

保温桶打开的瞬间,羊肉汤的香味漫了开来。里面卧着几大块羊骨,汤面上浮着层清亮的油花,是赵卫国的老毛病犯了——每次处理钛合金都犯胃寒,李娟总提前炖好汤,说“羊肉暖铁,也暖人”。

“你咋跟他置气?”赵卫国舀了勺汤,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料不行换就是,犯不着动肝火。”

“我气他糟践你的手艺!”李娟把汤碗往他手里塞,“当年刘扒皮说你老镗床不如数控机床,现在这些人又想用废料糊弄,真当你眼睛是摆设?”

小敏突然笑了:“妈,你没看见爸刚才淬火,那手艺比数控机床厉害多了。”她把相机里的照片调出来,“这刀现在的硬度,能直接削不锈钢。”

李娟凑过去看,突然指着刀身的纹路:“这不是跟你爸那把老锉刀一个花纹吗?”她转头对赵卫国说,“当年你爸总说,好钢得经三火:锻火、淬火、回火,就像人得经三苦:挨饿、受气、想家。”

赵卫国没说话,只是把刀装上镗床。刀柄握在手里的弧度刚刚好,像是长在他掌心的一部分。三十年前父亲把这刀交给他时,也是这样的雨夜里,车间漏着雨,师徒俩蹲在淬火炉边,听着外面的雷声说:“手艺这东西,就像淬火,看着是硬邦邦的,其实心里得有韧劲,不然经不住折腾。”

雨还在下,但车间里的气氛暖烘烘的。小敏在改图纸,屏幕的蓝光映着她专注的侧脸;李娟在收拾废料堆,把能用的料头码得整整齐齐;赵卫国则在调试镗床,刀柄转动的声音和雨声、汤沸声混在一起,像首踏实的生活交响曲。

凌晨三点,淬火炉的余温还在炉膛里打转。赵卫国看着新算出来的加工参数,突然在小敏的数据库里加了条备注:“钛合金含杂量超过0.003%时,启用‘拧刀’工艺,进给速度降至150mm/min,冷却剂配比1:3(猪油/石墨)。”

小敏凑过来看,发现父亲在参数后面画了个小小的火焰图标,像个倔强的表情包。“爸,你这备注比国标还细。”她突然想起上周职业院校的学生来参观,指着参数库里的手工标注问“这些经验能编程吗”,当时父亲说:“机器能学参数,但学不会啥时候该慢半拍。”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一缕晨光从天窗斜射进来,落在老镗床的导轨上,照出上面细密的划痕——那是三十年来无数次走刀留下的印记,深浅不一,却都指向同一个方向。赵卫国知道,淬火不仅是对钢的考验,也是对人的。就像这老镗床,经住了岁月的敲打,才能在新时代的零件上,刻下更精准的年轮。

二、传艺

周六的车间比往常热闹。三十多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年轻人围着老镗床,手里的笔记本记得密密麻麻。最前排的几个是职业院校的“工匠班”学生,眼神里的热切像刚点燃的炉火。

“今天咱不学看图纸,先学认铁屑。”赵卫国拿起块刚加工完的不锈钢,用镊子夹起几片铁屑,“你们看,这卷成弹簧状的,是进给速度合适;碎成粉末的,要么刀钝了,要么料有问题;要是带蓝黑色,那就是冷却没跟上。”

他把铁屑分给学生们,指尖的老茧蹭过年轻人的手背,像砂纸磨过新木头。“别小看这铁屑,它是零件的‘悄悄话’,你听懂了,活儿就成了一半。”

后排突然有人举手,是个戴眼镜的小伙子,胸前的校牌写着“哈工大 机械系 林默”。“赵师傅,现在都有红外测温仪和应力传感器了,还需要凭铁屑判断吗?”

赵卫国笑了,从工具箱里翻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片铁屑,每片下面都压着张卡片,记着日期、材料和加工参数。最新的一片是昨天的钛合金碎屑,卡片上写着“6月15日,含杂钛合金,拧刀工艺,铁屑呈金褐色,卷径3mm”。

“这是我爸传下来的‘铁屑标本’。”他拿起片发黑的铁屑,“1978年,我爸修进口机床,就是靠这片铁屑看出轴承钢的含碳量不对。那时候没检测仪,全凭眼睛看、鼻子闻、手摸。”

林默突然红了脸:“我不是说老方法没用,就是觉得……”

“觉得新老得分家?”赵卫国把铁屑盒递给学生们传看,“去年周明他们搞的智能检测系统,就加了个‘铁屑图像识别’模块,用的还是我这盒里的标本做数据集。新法子是翅膀,老法子是根,没根的翅膀飞不远。”

正说着,小敏推着个盖着红布的架子进来。掀开布一看,是台改装过的镗床——导轨是老镗床拆下来的,控制系统却是新换的触摸屏,旁边还接了台3D打印机。“这是给‘工匠班’做的教学机。”她笑着说,“左边是纯手动操作,右边能连电脑编程,中间加了个对比显示屏,能实时看两种方法的误差。”

学生们立刻围了上去。林默摸着老导轨上的包浆,突然问:“赵师傅,您当年学手艺时,最难的是什么?”

赵卫国往茶杯里续了热水,水汽模糊了他眼角的皱纹:“最难的是‘等’。我爸让我磨了半年钻头,每天就对着块废铁练垂直度,磨秃了一百多根,才让我碰镗床。那时候觉得他故意刁难,后来才明白,他是让我等心定下来。”

他想起1986年的冬天,自己偷偷把磨了一半的钻头装上机床,结果把工件镗成了喇叭口。父亲没骂他,只是把那堆废铁摆在他床头,说:“手艺人的眼得比卡尺准,心得比机床稳。你现在急着下刀,将来就得花十倍功夫补错。”

“现在的年轻人可等不了半年。”一个戴安全帽的师傅笑着说,他是隔壁汽修厂的,专门来学精密镗孔,“我们厂里的徒弟,三天学不会就想换岗。”

赵卫国指了指墙上的进度表,上面贴着每个徒弟的名字和出师时间:小敏用了八个月,最快的徒弟用了一年半,最慢的那个磨了两年钻头,现在是高铁轴承的首席技师。“等不是熬时间,是熬性子。”他拿起把新钻头递给林默,“来,试试磨个90度尖,要求切削刃对称,误差不超过半度。”

林默的手抖得厉害,砂轮片转动的声音里,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五分钟后,钻头磨得歪歪扭扭,两个切削刃像只不对称的剪刀。

“别急着用力。”赵卫国握住他的手,引导着钻头在砂轮上转动,“手腕要松,眼睛盯着刃口,让火花从两边均匀地飞。你看,就像给铁剃头,得顺着纹路来。”

火花在师徒俩之间绽开,金红色的碎屑落在工装裤上,烫出一个个小星星。林默突然觉得掌心传来的力道很奇妙,父亲般的沉稳里藏着种精准的韵律,像老镗床的导轨在呼吸。

中午吃饭时,李娟带来了两大盆饺子,韭菜鸡蛋馅的,说是“吃了快刀斩乱麻”。学生们围着小桌坐成圈,林默捧着碗突然说:“赵师傅,我爷爷也是镗工,他总说‘好活儿得有三分傻气’,当年为了修个进口机床,蹲在车间三天三夜没合眼。”

赵卫国夹饺子的手顿了顿:“你爷爷是不是叫林建国?以前在东北机床厂待过?”

林默眼睛一亮:“您认识我爷爷?”

“何止认识。”赵卫国笑了,“1992年我去东北取经,你爷爷教我‘反镗法’,就是他蹲车间三天想出来的。他那双手,虎口全是老茧,却能镗出头发丝十分之一的精度。”

李娟突然插话说:“老林后来得了尘肺病,去年卫国去看他,老爷子还惦记着当年没传完的手艺,拉着卫国的手说‘铁屑飞了一辈子,最后落进肺里,也算跟铁亲到底了’。”

车间里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的蝉鸣在不知疲倦地叫。林默低头看着碗里的饺子,突然说:“我爷爷留了本工作笔记,里面画满了铁屑的样子,说‘等遇到能看懂的人,就把这笔记给他’。”

赵卫国心里一动,想起父亲那本记着“磨钻头要顺时针转三圈退半圈”的老手册。这些藏在铁屑和笔记里的秘密,才是真正的传家宝。

下午的课换成了实操。小敏把学生分成两组,一组用传统镗床,一组用智能系统,比赛加工同一个零件。结果出来时,所有人都愣住了——传统组的误差比智能组还小0.001毫米。

“不是机器不如人。”赵卫国指着智能组的参数表,“你们看,这里的冷却时间设短了0.5秒,机器按程序走,不会多等,但人手能感觉到刀头的温度变化,会自动放慢半拍。这半拍,就是经验。”

林默突然拿出手机,点开一段视频。画面里是位白发老人在车间里比划着什么,正是林建国。“这是我爷爷去年拍的,他说‘反镗法的关键在刀柄的倾斜角度,得像端着碗水走路,既不能洒,又不能慢’。”

赵卫国看着视频里熟悉的动作,眼眶有点热。二十年前老林教他时,也是这样端着碗水示范,说“手稳不是僵,是活的”。现在这碗水,要传到林默手里了。

夕阳西下时,学生们陆续离开,车间里留下满地的铁屑,像铺了层碎金。林默临走前把爷爷的笔记留在了操作台上,封面是用牛皮纸包的,上面用红漆写着“铁屑识要”四个字,笔锋和赵卫国的老账本惊人地相似。

赵卫国翻开笔记,第一页画着片螺旋状的铁屑,旁边写着:“1965年,镗制水轮机轴,铁屑如麻花,此为最佳状态。”他突然想起父亲的老账本里,也有一页画着几乎一样的铁屑,标注着“1983年,修拖拉机变速箱,同法炮制,稳如老狗”。

字迹一刚一柔,却像两把交握的镗刀,在时光里刻下同样的轨迹。他从工具箱里拿出那把淬过火的钨钢刀,轻轻压在笔记上,刀身的冰裂纹与笔记里的铁屑纹路重叠,像道跨越半个世纪的年轮。

窗外的霞光漫进来,给老镗床镀上层金边。赵卫国突然明白,所谓传承,从不是把老物件锁进柜子,而是让铁屑里的智慧,在新的刀头上继续闪光。就像这笔记与刀,终将在林默们的手里,磨出更亮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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