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淮州随郭天雄入席时,眼风一扫,已将整座谪仙居的格局尽收眼底。
二楼雕花回廊上立着四位抱刀护卫,腰间铜牌在灯火下泛着冷光——那是军中的制式腰牌,绝不是什么寻常护院。楼梯拐角处站着个满脸横肉的光头汉子,正抱着膀子盯视宾客,正是号称“屠尽千城”的游击参将屠千城。
而酒楼门口,一袭靛蓝长衫的江岫白手执折扇,斜倚门框,青雾缭绕间,似笑非笑地扫视全场。他身侧站着个红衣女子,芙蓉面,柳叶眉,腰间却别着一柄赤铜短刀——正是这谪仙居的掌柜刘三娘。
“诸位,今日有幸……”刘文庭坐在主座,指尖轻叩桌面,声音不疾不徐,却莫名让整个喧闹的大厅骤然一静。
他着一身藏蓝官袍,并无过多纹饰,只在腰间悬着一枚古朴玉佩。面容清癯,眼神如刀,虽未披甲,却自有一股沙场磨砺出的肃杀之气。
席间众人纷纷屏息,连一向桀骜的郭天雄都下意识绷紧了后背。唯独陈淮州垂着眼睫,指尖轻抚茶盏,似在思索甚么。“杀心弥勒,果然名不虚传。”
话音未落,整个大厅的空气骤然凝固,仿佛被无形的刀刃劈开。刘文庭端坐主座,指尖依旧轻叩桌面,那藏蓝官袍下的肃杀之气却如潮水般涌出,压得众人喘不过气。郭天雄见惯的大场面,神色自若,陈淮州抚茶盏的手微微一滞,平日在市井上也收敛了几分——这便是“杀心弥勒”的气场,不需刀兵,只需一瞥,便能慑人心魄。
江湖中人皆知,气场非虚物,而是生死搏杀中磨砺出的威势,能令宵小俯首、豪强噤声,比巡查千军万马更令人胆寒。刘二娘在门框旁轻摇绣帕,见过了江湖上的大风大浪,狐狸眼掠过一丝玩味,低语道:“这肃杀之气,倒比真刀真枪更教人忌惮。”
“刘某蒙圣上抬爱,督抚封龙,深知此地繁华,离不开诸位的鼎力相助。”刘文庭端起酒杯,眸色深邃,”今日,一是拜会各位豪杰,二来互市在即,欲与诸位共商大计,确保商贾往来顺畅、互利互惠。刘某深知,此地商机虽大,却需诸位豪杰同心协力,方能杜绝宵小作乱、盘剥生利。诸位皆是江湖翘楚,一言一行牵动封龙命脉,刘某自当秉公持正,主持大局,令商路畅通无阻、银钱流转公平。”
在刘文庭寒暄之际,郭天雄低声道:“你瞧那边座上的白衣胖子没?那就是封龙城首富——”他轻哼一声,略带讽刺道,“司马南坡。”
此人五十有余,脸宽体胖,一袭云纹白缎袍裹着那富态圆滚的身躯,腰间悬着一枚黄金算盘吊坠,手指头戴三枚红宝石扳指,就连端茶的功夫,指节上的玉环都在叮当作响。他虽满面笑容,但那眼底闪烁的精光,活脱脱一个商场上浸淫多年的老狐狸。
“说起这司马家……”郭天雄压低嗓音,“祖上本是六镇府兵出身,因战功赫赫,得了个军中小爵位。后来乱世倾覆,司马家倒会攀枝,竟搭上了五姓七望之一的琅琊王氏,跟着迁往中原。原本只是个小卒子,硬是在商路上折腾出名堂。”
陈淮州微微眯眼,似笑非笑:“既是琅琊王氏的附庸,怎么又到凉州了?”
“说来可笑。”郭天雄冷笑一声,“王谢风流,终究敌不过朝廷的铁拳——当年太祖皇帝夺天下时,为了杜绝前朝豪门干政,下旨‘削藩迁户’,凡是五姓之列的附庸家族,要么彻底归顺朝廷,要么……逐出中原。”
司马家倒也机灵,审时度势,竟率先投诚,不仅免了一场浩劫,还因“忠心可鉴”,被朝廷赐了凉河西榷监巡按。“可惜啊——”郭天雄呷了口酒,“这司马家虽有朝廷撑腰,可到了司马南坡这一代,却是彻底不碰官场,只钻营商路。”
陈淮州指尖轻敲杯沿:“商人重利,能钻营到首富之位,已是不凡。”
“嘿!”郭天雄低声道,“你道他是正经经商?他爹司马崇当年回来时,手里只有几百两银子,可仅仅五年,就开了‘永泰金号’,还搭上了川盐、漕运、茶引等暴利生意。你道他那‘第一桶金’是哪来的?”
陈淮州笑而不语。
郭天雄瞥了眼左右,冷冷道:“司马南坡的老爹——司马崇,当年在西域干的可是‘暗货’买卖!”
所谓“暗货”,即是黑白两道通吃的走私商路,盐、铁、香料、军械……甚至人口,都曾在其手中交易。司马崇靠着这门生意发家,却成了朝廷认可的“忠良之后”,“盐铁使当年的账簿里,司马家的名字可没少出现。”
如今司马南坡接手永泰金号后,手段比他爹更狠,仗着朝廷颜面,垄断了封龙城大半的漕运、钱庄、丝绸生意。“账面上,永泰金号每年的银钱流水十几万两,真正能曝光的盈利,不过五六万两。”郭天雄微微眯眼,“剩下的……全成了司马家的‘私藏’。”
话音刚落,司马南坡似有所感,转头望过来。那双藏在肥胖脸庞里的细长眼睛一眯,随即抬手举杯,朝陈淮州和郭天雄遥遥一敬,一副圆滑世故的模样。
陈淮州端起酒杯,回敬一笑,却低声道:“郭前辈,你说……这位司马老爷,今天可以要放血了?”
郭天雄指了指坐在司马南坡身边的年轻公子:“西北大族柳氏嫡系次子柳仲兮,父辈经营西域商路,家族产业涉及丝绸、茶马、盐铁走私,富可敌城,其兄刘伯霖担任朝廷监察御史,是当朝的名宦,因为嫡长子出仕为官,家中生意才交给这个活宝。“
郭天雄抿了一口茶,接着说道:“从小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张口闭口“柳家的排面”。爱好斗鸡、听曲、掷骰子、买花魁,挥金如土,整日与狐朋狗友厮混。读书不成,习武怕苦,经商全靠家族老掌柜硬撑,自己只会“画押盖章”。爱附庸风雅,嘴上挂着“陶朱公(范蠡)之才”,实则连账本都看不懂。但是秉性不坏,虽挥金如土、不学无术,却从未仗势欺人,反倒时常施舍街头乞丐,只是这份天真常被旁人利用。”
陈淮州哈哈一笑:“这么说的话,刘大帅今天要找的人……可不单单是咱们哟。嘿嘿,看来我们之前是白担心啦。要不咱们来个将计就计,顺道给大帅卖个人情,好好地给那个为富不仁的司马南坡一个下马威。”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不谋而合。